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一)
( 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
国家坏到了极处,人类苦到了极处,社会黑暗到了极处。补救的方法,改造的方法,教育,兴业、努力、猛进。破坏,建设,固然是不错,有为这样根本的一个方法,就是民众的大联合。
我们竖看历史,历史上的运动不论是那一种,无不是出于一些人的联合。较大的运动,必须有较大的联合。最大的运动,必有最大的联合。凡这种联合,遇有一种改革或一种反抗的时候,最为显著。历来宗教的改革和反抗,学术的改革和反抗,政治的改革和反抗,社会的改革和反抗,两者必都有其大联合,胜负所分,则看他们联合的坚脆,和为这种联合基础主义的新旧或真妄为断。然都要取联合的手段,则相同。
古来各种联合,以强权者的联合,贵族的联合,资本家的联合为主。如外交上各种“同盟”条约,为国际强权者的“联合”。如我国的什么“北洋派”、“西南派”,日本的什么“萨藩”“长藩”,为国内强权者的联合。如各国的政党和议院,为贵族和资本家的联合。(上院至元老院,故为贵族聚集的穴巢,下院因选举法有财产的限制,亦大半为资本家所盘踞)至若什么托辣斯(钢铁托辣斯,煤油托辣斯……)什么会社(日本邮船会社,满铁会社……)则纯然资本家的联合。到了近世,强权者、贵族、资本家的联合到了极点,因之国家也坏到了极点,人类也苦到了极点,社会也黑暗到了极点。于是乎起了改革,起了反抗,于是乎有民众的大联合。
自法兰西以民众的大联合,和王党的大联合相抗,收了“政治改革”的胜利以来,各国随之而起了许多的“政治改革”。自去年俄罗斯以民众的大联合,和贵族的大联合,资本家的大联合相抗,收了“社会的改革”的胜利以来,各国如匈、如奥、如捷,如德,亦随之而起了许多的社会改革。虽其胜利尚未至于完满的程度,要必可以完满,并且可以普及于世界,是想得到的。
民众的大联合,何以这么厉害呢?因为一国的民众,总比一国的贵族资本家及其它强权者要多。贵族资本家及其他强权者人数既少,所赖以维持自己的特殊利益,剥削多数平民的公共利益者,第一是知识,第二是金钱,第三是武力。从前的教育,是贵族资本家的专利,一般平民,绝没有机会去受得。他们既独有知识,于是生出了智愚的阶级。金钱是生活的谋借,本来人人可以取得,但那些有知识的贵族和资本家,整出什么“资本集中”的种种法子,金钱就渐渐流入田主和老板的手中。他们既将土地和机器,房屋,收归他们自己,叫作“不动的财产”。又将叫作“动的财产”的金钱,收入他们的府库(银行),于是替他们作工的千万平民,仅只有一佛朗一辨士的零星给与。做工的既然没有金钱,于是生出了贫富的阶级。贵族资本家有了金钱和知识,他们即便设了军营练兵,设了工厂造枪。借着“外侮”的招牌,使几十师团,几百联队地招募起来。甚者更仿照抽丁的办法,发招牌,明什么“征兵制度”o于是强壮的儿子当了兵,遇着问题就抬出了机关枪,去打他们懦弱的老子。我们目看去年南军在湖南败退时。不就打死了他们自己多少老子吗?贵族和资本家利用这样的妙法,平民就不敢做声,于是生出了强弱的阶级。
可巧他们的三种法子,渐渐替平民偷着学得了多少。他们当作“枕中秘”的教科书,平民也偷着念了一点,便渐渐有了知识。金钱所以出的田地和工厂,平民早已窟宅其中,眼红资本家的舒服,他们也要染一染指。至若军营里的兵士,就是他们的儿子,或是他们的哥哥,或者是他们的丈夫。当拿着机关枪对着他们射击的时候,他们便大声地唤。这一阵唤声,早使他们的枪弹,化成软泥。不觉得携手同归,反一齐化成了抵抗贵族和资本家的健将。我们且看俄罗斯的貌貅十万,忽然将惊旗易成了红旗,就可以晓得这中间有很深的道理了。
平民既已将贵族资本家的三种方法窥破,并窥破他们实行这三种是用联合的手段。又觉悟到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少,我们的人数是这么多。便大大地联合起来。联合以后,有一派很激烈的,就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同他拚命的捣蛋。这一派的首领,是一个生在德国的,叫作马克思。一派是较为温和的,不想急于见效,先以平民的了解入手。人人要有点互助的道德和自愿的工作。贵族资本家,只要他回心向善能够工作,能够助人而不箐人,也不必杀他;这一派人的意思,更广、更深远,他们要联合地球的一周,联合人类作一家,和乐亲善一一不是日本的亲善一一共臻盛世。这派的首领为一个生于俄国的,斗作克鲁泡特金。
我们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本极易为。有不易为的,便是因子历史的势力一一习惯一一我们倘能齐声一呼,将这个历史的势力冲破,更大大的联合,遇着我们所不以为然的,我们就列起队伍,向对抗的方面大呼。我们已经得了实验。陆荣廷的子弹,永世打不到曹汝霖等一班奸人,我们起而一呼,奸人就要站起身来发抖,就要拚命的飞跑。我们要知道别国的同胞们,是乃常用这种方法,求到他们的利益。我们应该起而仿效,我们应该进行我们的大联合!
一一原载《湘江评论》第二期
民众的大联合(二)
( 一九一九年七月廿八日 )
以小联合作基础
上一回本报,已说完了“民众的大联合”的可能及必要。今回且说怎样是进行大联合的办法?就是“民众的小联合”。
原来我们想要有一种大联合,以与立在我们对面的强权者害人者相对抗,而求到我们的利益。就不可不有种种做他基础的小联合,我们人类本有联合的天才,就是能群的天才,能够组织社会的天才。群和“社会”就是我所说的“联合”。有大群,有小群,有大社会,有小社会,有小联合,有大联合,是一样的东西换却名称。所以要有群,要有社会,要有联合,是因为想要求到我们的共同利益,共同的利益因为我们的境遇和职业不同,其范围也就有大小的不同。共同利益有大小的不同,于是求到共同利益的方法,(联合)也就有大小的不同。
诸君!我们是农夫。我们就要和我们种田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以谋我们种田人的种种利益。我们种田人的利益,是要我们种田人自己去求。别人不种田的,他和我们利益不同,决不会帮我们去求。种田的诸君!田主怎样待遇我们?租税是重是轻?我们的房子适不适?肚子饱不饱?田不少吗?村里没有没田作的人吗?这许多问题,我们应该时时去求解答。应该和我们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切切实实彰明较著的去求解答。
诸君!我们是工人。我们要和我们做工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谋我们工人的种种利益。关于我们做工的各种问题,工值的多少?工时的长短?红利的均分与否?娱乐的增进与否?……均不可不求一个解答。不可不和我们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切切实实彰明较著的去求一个解答。
诸君!我们是学生,我们好苦,教我们的先生们,待我们做寇仇,欺我们做奴隶,闲镇我们做囚犯。我们教室的窗子那么矮小光线照不到黑板,使我们成了“近视”,桌子太不合式,坐久了便成“脊柱弯曲症”,先生们只顾要我们多看书,我们看的真多,但我们都不懂,白费了记忆。我们眼睛花了,脑筋昏了,精血亏了,面血灰白的使我们成了“贫血症”’成了“神经衰弱症”。我们何以这么呆板?这么不活泼?这么萎缩?呵!都是先生们迫着我们不许动,不许声的原故。我们便成了“僵死症”。身体上的痛苦还次,诸君!你看我们的实验室呵!那么窄小!那么贫乏–几件坏仪器,使我们试验不得。我们的国文先生那么顽固,满嘴里“诗云”“子曰”,清底却是一字不通。他们不知道现今已到了二十世纪,还迫着我们行“古礼”守“古法”,一大堆古典式死尸式的臭文章,迫着向我们脑子里灌,我们板书室是空的,我们游戏场是秽的。国家要亡了,他们还贴着布告,禁止我们爱国,象这一次救国运动,受到他们的恩赐其多呢!唉!谁使我们的身体,精神,受摧折,不愉快?我们不联合起来,讲究我们的“自教育”,还待何时!我们已经陷在苦海,我们要求讲自救:卢梭所发明的“自教育”,正用得着。我们尽可结合同志,自己研究。咬人的先生们,不要靠他。遇着事情发生一一象这回日本强权者和国内强权者的跋扈一一我们就列起队伍向他们作有力的大呼。
诸君!我们是女子。我们更沉沦在苦海!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许我们参政?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许我交际?我们一窟一窟的聚着,连大门都不能跨出。无耻的男子,无赖的男子,拿着我们做玩具,教我们对他长期卖淫,破坏恋爱自由的恶魔!破坏恋爱神圣的恶糜,整天的对我们围着,什么“贞操’却限于我女子,“烈女嗣”遍天下,“贞童庙’又在那里?我们中有些一窟的聚重在一女子学校,教我们的又是一些无耻无赖的男子,整天说什么“贤妻良母”,无非是教我们长期卖淫专一卖淫。怕我们不受约束,更好好的加以教练,苦!苦!自由之神,你在那里,快救我们!我们于今醒了!我们要进行我们女子的联合!要扫荡一般强奸我们破坏我们精神自由的恶魔!
诸君,我们是小学教师,我们整天的教课,忙的真很!整天的吃粉条屑,没处可以游散舒吐。这么一个大城里的小学教师,总不下几千几百,却没有一个专为我们而设的娱乐场。我们教课,要随时长进学问,却没有一个为我们而设的研究机关。死板板的上课钟点,那么多,并没有余时,没有余力,一一精神来不及!一一去研究学问。于是乎我们变成了留声器,整天演唱的不外昔日先生们教给我们的真传讲义。我们肚子是饿的。月薪十元八元,还要折扣,有些校长先生,更仿照“克减军粮”的办法,将政府发下的钱,上到他们的腰包去了。我们为着没钱,我们便做了有妇的鳏夫。我和我的亲爱的妇人隔过几百里几十里的孤住着,相望着,教育学上讲的小学教师是终身事业,难道便要我们做终身的鳏夫和寡妇?教育学上原说学校应该有教员的家庭住着,才能做学生的模范,于今却是不能。我们为着没钱,便不能买书,便不能游历考察。不要说了!小学教师直是奴隶罢了,我们想要不做奴隶,除非联结我们的同类,成功一个小学教师的联合。
诸君!我们是警察。我们也要结合我们同类,成功一个有益我们身心的联合。日本人说,最苦的是乞丐,小学教员和警察,我们也有点感觉。
诸君!我们是车夫,整天的拉得汗如雨下!车主的赁钱那么多!得到的车费这么少!何能过活,我们也有什么联合的方法么?
上面是农夫、工人、学生、女子、小学教师、车夫、各色人等的一片哀声。他们受苦不过,就想成功于他们利害的各种小联合。
上面所说的小联合,象那工人的联合,还是一个很大很笼统的名目,过细说来,象下列的:
铁路工人的联合,
矿工的联合,
电报司员的联合,
电话司员的联合,
造船业工人的联合,航业工人的联合,
五金业工人的联合,
纺织业工人的联合,
电车夫的联合,
街车夫的联合,
建筑业工人的联合,
方是最下一级联合,西洋各国的工人,都有各行各业的小联合会,如运输工人的联合会,电车工人联合会之类,到处都有,由许多小的联合,进为一个大联合,由许多大的联合,进为一个最大的联合。于是什么“协会”,什么“同盟”,接踵而起,因为共同利益只限于一部分人,故所成立的为小联合,许多的小联合彼此间利益有共同之点,故可以立为大联合,象研究学问是我们学生分内的事,就组成我们研究学问的联合厶象要求解放要求自由,是无论何人都有分的事,就应联合各种各色的人,组成一个大联合。
所以大联合必要从小联合入手,我们应当起而仿效别国的同胞们,我们应该多多进行我们的小联合。
《湘江评论》第三期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八日出版
民众的大联合(三)
( 一九一九年八月四日 )
中华“民众的大联合”的形势
上两回的本报己说完了(一)民众大联合的可能及必要,(二)民众的大联合,以民众的小联合为始基,于今进说吾国民众的大联合我们到底有此觉悟么?有此动机么?有此能力么?可得成功么?
(一)我们对于吾国“民众的大联合”到底有此觉悟么?辛亥革命,似乎是一种民众的联合,其实不然.辛亥革命乃留学生的发纵指示.哥老会的摇旗唤吶,新军和巡防营一些丘八的张弩拔剑所造成的,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无关系。我们虽赞成他们的主义,却不曾活动。他们也用不着我们活动。然而我们却有一层觉悟。如道圣文神武的皇帝,也是可以倒去的。大逆不道的民主,也是可以建设的。我们有话要说,有事要做,是无论何时可直说可以做的。辛亥而后,到了丙辰,我们又打倒了一次洪宪皇帝,原也是可以打得倒的,及到近年,发生南北战争,和世界战争,可就更不同了,南北战争结果,官僚、武人、政客,是害我们,毒我们,剥削我们,越发得了铁证。世界战争的结果,各国的民众,为着生活痛苦问题,突然起了许多活动。俄罗斯打倒贵族,驱逐富人,劳农两界合立了委办政府,红旗军东驰西突,扫荡了多少敌人,协约国为之改容,全世界为之震动。匈牙利崛起,布达佩斯又出现了崭新的劳农政府。德人奥人捷克人和之,出死力以与其国内的敌党搏战。怒涛西迈,转而东行,英法意美既演了多少的大罢工,印度朝鲜又起了若干的大革命,异军特起,更有中华长城渤海之间,发生了“五四”运动。旌旗南向,过黄河而到长江、黄浦汉皋,屡演话剧,洞庭闽水,更起高潮。天地为之昭苏,奸邪为之辟易。咳!我们知道了!我们醒觉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刻不容缓的万众大联合,我们应该积极进行!
(二)吾国民众的大联合业已有此动机么?此间我直答之日“有”。诸君不信,听我道来一一
溯源吾国民众的联合,应推清末谘议局的设立,和革命党一一同盟会一一的组成。有谘议局乃有各省谘议局联盟请愿早开国会一举。有革命者乃有号召海内外起兵排满的一举。辛亥革命,及革命党和谐议局合演的一出“痛饮黄龙”。其后革命党化成了国民党,谘议局化成了进步党,是为吾中国民族有政党之始。自此以后,民国建立,中央召集了国会,各省亦召集省议会,此时各省更成立三种团体,一为省教育会,一为省商会,一为省农会(有数省有省工会。数省则合于农会,象湖南)。同时各县也设立县教育会,县商会,县农会(有些县无)。此为很固定很有力的一种团结。其余各方面依其情势地位而组设的各种团体,象
各学校里的校友会,
族居外埠的同乡会,
在外国的留学生总会,分会,
上海日报公会,
环球中国学生会,
北京及上海欧美同学会,
北京华法教育会。
各种学会(象强学会,广学会,南学会,尚志学会,中华职业教育社,中华科学社,亚洲文明协会……),各种同业会(工商界各行各业,象银行公会,米业公会……各学校里的研究会,象北京大学的画法研究会,哲学研究会……有几十种),各种俱乐部……
都是近来因政治开放,思想开放的产物,独夫政治时代所决不准有不能有的,上列各种,都是单纯,相当于上回本报所说的“小联合”。最近因政治的纷乱,外患的压迫,更加增了觉悟,于是竟有了大联合的动机。象什么
全国教育会联合会,
广州的七十二行公会,上海的五十公团联合会,
商学工报联合会,
全国报界联合会,
全国和平期成会,
全国和平联合会,
北京中法协会,
国民外交协会,
湖南善后协会(在上海),
山东协会(在上海),
北京上海及各省各埠的学生联合会,
各界联合会,全国学生联合会……
都是,各种的会,社,部,协会,联合会,固然不免有许多非民众的“绅士”“政客”在里面(象国会,省议会,省教育会,省农会,全国和平期成会,全国和平联合会等,乃完全的绅士会,或政客会),然而各行各业的公会,各种学会,研究会等,则纯粹平民及学者的会集。至最近产生的学生联合会,各界联合会等,则更纯然为对付国内外强权者而起的一种民众大联合,我以为中华民族的大联合的动机,实伏于此。
(三)我们对于进行吾国“民众大联合”果有此能力吗?果可得成功么?谈到能力,可就要发生疑问了。原来我国人口只知道各营最大合算最没有出息的私利,做商的不知设立公司,做工的不知设立工党,做学问的只知闭门造车的老办法,不知共同的研究。大规模有组织的事业,我国人简直不能过问,政治的办不好,不消说,邮政和盐务有点成绩,就是依靠了洋人。海禁开了这久,还没一头走欧洲的小船,全国唯一的“招商局”和“汉冶萍’,还是每年亏本,亏本不了,就招入外股。凡是被外人管理的铁路,清洁,设备,用人都要好些。铁路一被交通部管理,便要糟糕。坐京汉,津浦,武长,过身的人,没有不嗤着鼻子咬着牙齿的!其余象学校搞不好,自治办不好,乃至一个家庭也办不好,一个身子也办不好。“一丘之貉”“千篇一律”的是如此,好容易谈到民众的大联合?好容易和根深蒂固的强权者相抗?
虽然如此,却不是我们根本的没能力,我们没能力,有其原因,就是“我们没练习”。
原来中华民族,几万万人从几千年来,都是干着奴隶的生活,没有一个非奴隶的是“皇帝”(或曰皇帝也是“天”的奴隶,皇帝当家的时候,是不准我们练习能力的)。政治,学术,社会,等等,都是不准我们有思想,有组织.有练习的。
于今却不同了,种种方面都要解放了,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从九重冤狱,求见青天。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逾深,反动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远,我敢说一句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被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拚命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荣灿烂的世界,就在面前!
《湘江评论》第四期1919.8.4出版
和森兄子升兄并转在法诸会友:
接到二兄各函,欣慰无量!学会有具体的计划,算从蒙达尔尼会议及二兄这几封信始。弟于学会前途,抱有极大希望,因之也略有一点计划,久思草具计划书提出于会友之前,以资商榷,今得二兄各信,我的计划书可以不作了。我只希望我们七十几个会友,对于二兄信上的计划,人人下一个祥密的考虑。随而下一个深切的批评,以决定或赞成,或反对,或于二兄信上所有计划和意见之外,再有别的计划和意见。我常觉得我们个人的发展或学会的发展,总要有一条明确的路数,没有一条明确的路数,各个人只是盲进,结果糟踏了各人自己外之,又糟踏了这个有希望的学会,岂不可惜?原来我们在没有这个学会之先,也就有一些计划,这个学会之所以成立,就是两年前一些人互相讨论研究的结果。学会建立以后,顿成功了一种共同的意识,于个人思想的改造,生活的向上,很有影响。同对于共同生活,共同进取,也颇有研究。但因为没有提出具体方案;又没有出版物可作公共讨论的机关;并且两年来会友分赴各方;在长沙的会员又因为政治上的障碍不能聚会讨论,所以虽然有些计划和意见,依然只藏之于各人的心里,或几人相会出之于各人的口里,或彼此通函见之于各人之信里;总之只存于一部分的会友间而己。现在诸君既有蒙达尔尼的大集会,商决了一个共同的主张;二兄又本乎自己的理想和观察,发表了个人的意见;我们不在法国的会员,对于诸君所提出当然要有一种研究,批评,和决定。除开在长沙方面会员,即将开会为共同的研究,批评,和决定外,先达我个人对于二兄来信的意见如左。
现在分条说来:
(一)学会方针问题。我们学会到底拿一种什么方针做我们共同的目标呢?子升信里述蒙达尔尼会议,对于学会进行之方针,说:“大家决定会务进行之方针在改造中国与世界”。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学会方针,正与我平日的主张相合,并且我料到是与多数会友的主张相合的。以我们接洽和视察,我们多数的会友,都顷向于世界主义,试看多数人鄙弃爱国,多数人鄙弃谋一部分一国家的私利,而忘却人类全体的幸福的事,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不愿意更繁复的隶属于无意义之某一国家,某一家庭,或某一宗教,而为其奴隶;就可以知道。这种世界主义,就是四海同胞主义,就是愿意自己好也愿意别人好的主义,也就是所谓社会主义。凡是社会主义,都是国际的,都是不应该带有爱国的色彩的。和森在八月十三日的信里说:“我将拟一种明确的提议书,注重无产阶级专政与国际色彩两点。因我所见高明一点的青年,多带一点中产阶级的眼光和国际的色彩,于此两点,非严正主张不可”。除无产阶级专政一点置于下条讨论外,国际色彩一点,现在确有将他郑重标揭出来的必要。虽然我们生在中国地方的人。为做事便利起见,又因为中国比较世界各地为更幼稚更腐败应先从着手改造起见。当然应在中国这一块地方做事;但是感情总要是普遍的,不要只爱这一块地方而不爱别的地方。这是一层,做事又并不限定在中国,我以为固应该有人在中国做事,更应该有人在世界做事,如帮助俄国完成他的社会革命;帮助朝鲜独立;帮助南洋独立;帮助蒙古、新疆、西藏、青海、自治自决;都是很要紧的。
以下说方法问题。
(二)方法问题。目的一一改造中国与世界一一定好了,接着发生的是方法问题。我们到底用什么方法去达到“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目的呢?和森信里说:“我现认清社会主义为资本主义的反映其重要使命在打破资本经济制度,其方法在无产阶级专政”。和森又说:“我以为现世界不能实行无政府主义,因在现世界显然有两个对立的阶级存在。打倒有产阶级的迪克推多,非以无产阶级的迪克推多压不住反动,俄国就是个明证。所以我对于中国将来的改造,以为完全适用社会主义的原理与方法。……我以后先要组织共产党,因为他是革命运动的发动者,宣传者,先锋队,作战部”。据和森的意见,以为应用俄国式的方位去达到改造中国与世界,是赞成马克思的方法的。而子升则说:“世界进化是无穷期的,革命也是又穷期,我们不认可以一部分的牺牲,换多数人的福利。主张温和的革命。以教育为工具的革命,为人民谋全体福利的革命。以工会合社为实行改造之方法。颇不认俄式――马克思式一一革命为正当,而倾向无政府――蒲鲁东式一-之新式革命,比较和而缓。虽缓然和,同时李和笙兄来信,主张与子升相同。李说:“社会改进,我不赞成笼统的改造,用分工协助的方法,从社会内面改造出来,我觉得很好。一个社会的病,自有他的特别的背影,一剂学方可以医天下人的病,我很怀疑。俄国式的革命,我根本上有未敢赞同之处”。我对子升和笙两人的意见。(用平和的手段,谋全体的幸福)在真理上是赞成的,但在事实上认为做不到。罗素在长沙演说,意与子升及和笙同,主张共产主义,但反对劳农专政,谓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产阶级觉悟,可不至要妨碍自由,兴起战争,革命流血。但我于罗素讲演后,曾和殷柏,礼容等有极详细之辩论。我对于罗素的主张,有两句评语:就是:“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罗素和子升和笙主张的要点,是“用教育的方法”但教育一要有钱,二要有人,三要有机关。现在世界,钱尽在资本家的手,主持教育的人尽是一些鸯本家,或资本家的奴隶。总言之,现在世界的学校及报馆两种最主要的教育机关,又尽在资本家的掌握中,现在世界的教育,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教育。以资本主义教育儿童,这些儿童大了又转而用资本主义教第二代的儿童。教育所以落在资本家手里,则因为资本家有“议会”以制定保护资本家并防制无产阶级的法律,有“政府”执行这些法律,以积极的实行其所保护与所禁止。有“军队”与“警察”,以消极的保障资本家的安乐与禁止无产者的要求。有“银行”以为其财货流通的府库。有工厂以为其生产品垄断的机关。如此,共产党人非取政权,且不能安息于其守下,更要能握得其教育权;如此,资本家久握教育权,大鼓吹其资本主义,使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宣传,信者日见其微。所以我觉得教育的方法是不行的。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釆,单要釆这个恐怖的方法。以上是第一层理由。第二层,依心理上习惯性的原理,及人类历史上的观察,觉得要资本家信共产主义,是不可能的事。人生有一种习惯性,是心理上的一种力,正与物在斜方必倾向下之物理上的一,种力一样。要物下倾向下,依力学原理,要有与他相等的一力去抵抗他才行。要人心改变,也要有一种与这心力强度相等的力去反抗他才行。用教育之力去改变他,既不能拿到学校与报馆两种教育机关的全部或一大部到手,或有口舌印刷物或一二学校报馆为宣传之具。正如朱子所谓“教学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直不足以动资本主义者心理的毫未,那有同心向善之望?以上从心理上说。再从历史上说,人类生活全是一种现实欲望的扩张。这种现实欲望,只向扩张的方面走,决不向减缩的方面走。小资本家必想做大资本家,大资本家必想做最大的资本家,是一定的心理。历史上凡是专制主义者或帝国主义者,或军阀主义者,非等到人家来推倒,决没有自己肯收场的。有拿破伦第一称帝失败了,又有拿破伦第三称帝。有袁世凯失败了,偏又有段祺瑞。章太炎在长沙演说,劝大家读历史,谓袁段等失败均为不读历史之故。我谓读历史是智慧的事,求逐所欲是冲动的事,智慧指导冲动,只能于相当范围有效力,一出范围,冲动使将智慧压倒,勇敢前进,必要回到了比冲动前进之力更大的力,然后才可以将他打回。有几句俗话:“人不到黄河心不死”,“这山望见那山高”,“人心不知足,得陇又望蜀”,均可以证明这个道理。以上从心理上及历史上看.可见资本主义是不能以些小教育之力推翻的,是第二层的理由。再说第三层理由,理想固要紧,现实尤其要紧,用和平方法去达到共产目的,要向何日才能成功?假如要一百年,这一百年中宛转呻吟的无产阶级,我们对之,如何处置,(就是我们)。无产阶级比有产阶级实在要多得若干倍,假定无产者占三分之二,则十五万万人类中有十万万无产者(恐怕还不只此数)这一百年中,任其为三分之一之资本家鱼肉,其何能忍?且无产者既已觉悟到自己应该有产,而现在受无产的痛苦是不应该;因无产的不安,而发生共产的要求;已经成了一种事实。事实是当前的,是不能消灭的,是知了就要行的。因此我觉得俄国的革命,和各国急进派共产党人数日见其多,组织日见其密,只是自然的结果.以上是第三层理由。再有一层,是我对于无政府主义的怀疑。我的理由却不仅无强权无组织的社会状态之不可能。我只忧一到这种社会状态实现了之难以终其局。
因为这种社会状态是定要造成人类死率减少而生率加多的,其结局必至于人满为患。如果不能做到(一)不吃饭;(二)不穿衣;(三)不住屋;(四)地球上各处气候寒暖,和土地肥瘦均一;或是(五)更发明无量可以住人的新地,是终于免不掉人满为患一个难关的。因上各层理由,所以我对于绝对的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及德谟克西拉的主义,依我现在的看法,部只认为于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因此我于子升和笙二兄的主张,不表同意。而于和森的主张,表示深切的赞同。
(六)同志联络问题。这项极为要紧,我以为我们七十几个会员,要以至诚恳切的心,分在各方面随时联络各人接近的同志,以携手共上于世界改造的道路。不分男、女、老、少、士、农、王、商、只要他心意诚恳,人格光明,思想向上,能得互助互勉之益,无不可与之联络,结为同心。此节和森信中详言,子升亦有提及。我觉得创造特别环境,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大业,断不是少数人可以包办的,希望我们七十几个人,人人注意及此。
我的意见大略说完了。闻子升已回国到北京,不久可以面谈。请在法诸友:阵将我的意见加以批评,以期求得一个共同的决定。个人幸甚,学会幸甚。
弟毛泽东
一九一九年十 二月一日
[ 本帖最后由 ryh2008 于 2011-5-31 20: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