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统治阶级早已举起了屠刀

 

“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现在,没有人会帮我。连我二哥也说我是疯子。你知道吗?要置人于死地又避开杀人的嫌疑,最好的武器是什么?那就是说你是‘疯子’!这样,你到哪里都没人相信你。”——摘自《囚徒阿三的最后审判》<?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从邓小平再次成为共和国的政要抓捕“文革”造反派开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未的“六•四”天安门事件,从国有企业改革造成3000余万工人下岗失业到城管们向自谋生计的商贩耀武扬威地挥舞拳头和“铁鞭”(警棍),从房地产商收买地痞流氓强行拆除民房到官商合谋圈占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官僚统治阶级早已向被“改革开放”抛弃的工农大众和劳动者举起了血淋淋的屠刀。再看看连日以来发生的湖南邵阳带伤、贵州瓮安事件、河湖北张家界事件、陕西府谷事件、杭州小贩刺伤三名城管事件、云南孟连事件以及上海袭警事件吧,官僚统治者及其所掌握的各大舆论媒体连篇累牍地对这些事件众口一词的定性、评判与说教,哪一件没有使用“不明真相”、“受人唆使”、“受人煽动”或者“制造谣言”这些词汇?甚至更有一位“党内”高官称这些向政府争取自己合法权利的劳动者“为刁民”,这些带有歧视和侮辱性的语言和词汇实质上就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这与六十多年前国民党政府镇压和屠杀人民群众反抗时的定性、评价所用的语言和词汇是多么的雷同和相似啊!与上面摘自《囚徒阿三的最后审判》中的那句话比较一下就完全清楚了。在七十多年前那个风雨如晦、暗无天日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鲁讯先生为了揭露反动统治阶级吃人的历史,他写了《狂人日记》这篇小说,凡是读过先生这篇小说的人都知道,他向沉睡在黑暗的“小屋”里的中国人发出震聋发聩的呐喊,“救救孩子!”换句话说就是“救救中国”。为了充分揭露官僚统治阶级用光明堂皇的理由,举起屠刀对付广大人民群众的反抗,独孤弃同志几年前就用荒诞手法写了一篇小说——《囚徒阿三的最后审判》,这部不足二万字的小说发表于“红袖添香”文学网站上,现在,我把这篇小说帖在这里(在“百度”上也可以搜索到),与同志们共同研究,以期寻找一条救治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共同生活的这个社会。

由于官僚统治阶级铁板一块的统治,与鲁讯先生一样,这位同志在彷徨、苦闷和痛苦之中找不到解救人民群众疾苦,同时也解救自己的正确道路,因此在小说的结尾,他只有让主人公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对官商早已结成同盟的黑暗社会表示抗争。看看目前的形势,其实,主人公就是不自杀,也必然被官僚统治阶级以“疯子”或者“神经病”等卑劣手段把他与广大劳动群众隔离起来,然后一步步地把他逼成“疯子”或“精神病患者,这是多么卑鄙毒辣的手段啊!这也就从另一方面揭示了目前走投无路的广大人民群众对官僚统治阶级反抗的必然宿命。

但是,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不愿看到一个觉醒者就这样被官僚资产阶级用“温水煮青蛙”残酷手段逼近而死,在征得孤独弃同志同意的基础上,我小说的结尾略加改动,现在分章帖出来与大家共同分享。

——绣金扁

二〇〇八年七月三十一日

 

●独孤弃

 

      

囚徒阿三者,某镇干事也。与之同窗数载,唯与余友善。猝闻暴亡,不胜扼腕。及往悼之,已葬十余日矣。其母惨痛涕泣,赘言前事,闻之愕然。遂赠其遗著《昔窗梦话》一册,观之,顿然慨叹。其文简约,然脉络清晰,似有所指,且常有荒诞怪异悖谬之辞充塞其间。今撷取数章,以飨读者,权作茶余饭后之谈资,望勿讹传。倘误人子弟,罪莫大焉。

 

       第一章 黑暗中的抗争

 

       街上的人都朝我傻笑着,还有几个凶神恶煞般暗暗地威胁我,“滚开!你这疯子。”

       吴阿二正提着灰桶刷标语,看见我,就把刷子扔进灰桶里走过来,“你怎么又出来了?小心人家还把你关起来!”

       结果,那伙人真的涌过来围住我。吴阿二和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正给钱镇长当腿子,说话很算数。于是,我就回答说,“你不是我二哥,你是钱阿二!”

      那伙人显得很气愤,终于把我逼近一个没有窗子的小屋里,然后上了锁。小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拍打着墙壁,“咚咚咚”地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我大声呼救。可是,土坯垒成的墙壁隔断了我的声音,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

       终于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我怀疑也许自己真是发疯了。如果我真是疯子的话,那阿蕙怎么还会钟情于我呢? 死亡是多么可怕啊!一个巨大的黑色幽灵朝着我的心灵冲下来。我不想就这样憋死在这个小屋里。我想我应该逃出去,不能就这样和我的阿蕙分开。她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少女啊!比维纳斯还要美上几百倍。我常常把我的阿蕙比作维纳斯。

      “阿蕙,你现在在哪里呢?”我对着黑暗大声地叫喊道,“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那里面都是一个个的陷阱呀!”

       我直喊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才住口。我喘了一阵,就喃喃自语地说,“阿蕙,我想现在你一定在哭吧?是的,你哭了。你妈让你吃饭你也不吃是吗?你不要总是这样,这样我会更伤心的。”我在黑暗中徘徊着,坚定地琢磨着逃出去的方法。“这些魔鬼!”

       我猜出这肯定又是钱有礼的鬼把戏。钱有礼是镇长,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可我就是不害怕。“你们那样糟蹋农家姑娘,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我骂道,我知道魔鬼通常都是怕光明的。小时候,我爷爷常给我讲这样的故事。他说,雄鸡一叫,魔鬼就会现原形。那时,你就捶破鼻子,一把鲜血甩上去,魔鬼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后他就永远不会出来害人了。

       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雄鸡的鸣叫声,立即攥紧拳头,用力抡圆手臂,一拳打在自己鼻子上,然后,捧起一摊血渍洒出去。但是,周围依然漆黑一团。 我突然觉得身上渐渐地冷起来。他们肯定是想让我的血液凝固以后,再把我放到热水里去折磨,直到我死去。这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我一边想,一边开始在黑暗中跑起来。我跑了一阵,出了一身汗,觉得已经攒足了劲,足以把一扇墙壁推倒了。我抹一把汗,用肩膀抵住墙壁,双腿用力一弹,接着,“訇”然一声,一扇墙壁终于被我推倒了。

      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刺破黑暗射进来。我又看到田野里葱茏碧绿的庄稼了。林中的小鸟也在树梢唧唧喳喳地欢唱。我冲出那个象征死亡的小屋奔跑着、喊叫着,用手甩着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衣,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在白云悠悠的蓝天下飞翔。

      “阿蕙,我逃出来了!”

 

[ 本帖最后由 绣金扁 于 2008-8-5 08:10 编辑 ]

      

       落日在林中的树梢上滞留的时候,天边就铺满了一层火红的晚霞。我终于没有找到阿蕙,就漫无目的地来到相思湖边。突然,一曲哀惋的歌声传过来。

       “啊,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穿过森林草地,不知走向何方……”

       我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突然发现湖对岸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那优美的身姿在夕阳的残照中形成一个墨色的剪影。我被这组人与自然的巧妙组合构成的一幅美丽风景所陶醉。我想,那剪影肯定是阿蕙,就循着幽婉的歌声奔向那剪影的主题。

        “哦,是小凤啊,我还以为是阿蕙呢!”我有点失望,又有点惋惜。小凤是我的同事,已有几年没见了。这几年,谁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天快黑了,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儿?”

        “看湖水呀!”小凤停止吟唱回答道,声音美得不胜悲凉。

        “看湖水?”我莫名其妙地问,“湖水有什么好看的?”

        “你没听说过吗?一位美丽的哈萨克姑娘,嫁给一个贫穷的牧羊人。后来,那牧羊人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戍边,贵族王爷就逼她嫁给自己疯疯癫癫的傻儿子。那位哈萨克姑娘宁死不从。她逃到这里等啊等,一直等了几千年。这湖水就是她哭出的眼泪……”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说。”我冷冷地笑了笑回答道,“可我听说,这个湖原是隋炀帝游山玩水留下的遗址。那时,他役使成千上万的民工开凿一条大运河,把这里当作一个水上驿站。因为他让十八名美女裸着身体,把纤绳系在乳头上拉纤时,惹怒了天公,淤封了河床才形成这个湖。你怎么说是哈萨克姑娘的眼泪呢?”

       “系住乳头,能拉纤吗?”

       “这有什么稀罕?古往今来的官僚党棍都是这么玩的!”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小凤垂下头说,“你看下面的影子,不是我吗?”

       “这倒是真的!” “可是,我要别他而去,命运之神会给我安排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你说你的影子吗?”

       “原来你不知道啊?是他,是权书记权德乾!他教会了我怎么做人,什么是善恶美丑。”

       “就是我们镇那个焦裕禄典范的权德乾?”

       “那你说还有几个权德乾?”

       “他可是咱们镇一个大好人啊!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他还亲自带人去看她。还给我们送了救济款。”我大惑不解地问小凤。“他都快五十了,你怎么会爱上他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竟会这么痴。他大我不只十岁、二十岁……但事实又远非如此。”

       “我虽然已是而立之年,但除了我的阿蕙,却没有一个值得我爱的姑娘。你美丽大方,才华横溢。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呢?”

       “是的是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不愿同你谈论这件事,玷污我的名声。也许你还会昂首挺胸,显出高傲的样子说,一个青春少女和上司发生恋爱关系是不正当的,而且也是不道德的。我说你这道学才子,这到底哪点有伤风化和伦理?”

       “不不不,小凤,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这不道德。其实,我也有这样的痛苦和不幸。咱们镇长钱有礼和他的儿子钱德泉,以安排工作为诱饵,经常把一些农家姑娘弄到城里去卖淫。还把一些漂亮姑娘当作礼物送给有权有势的县长市长们。去年春上,我和阿蕙看完夜场电影回家时,钱德泉就带着一伙穿制服的人,硬说我拐骗良家少女。不仅把我毒打一顿,还把阿蕙也抢走了。我嚷着向他们去要人,钱德泉不仅不承认,还散布谣言说我是疯子。不仅如此,他还诬赖我偷了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功德碑。连我哥嫂都憎恨我,说我丢了他们的脸。我二哥还给他们通风报信说,我准备告他们,要他们防着点。结果,他们就把我关进一个铁笼子似的小屋里。你说可恶不可恶!”

       “像你这样的道学才子也会被骂做疯子吗?我不信。”

       “是他们说我疯了。其实我一点都不疯!就因为我不愿娶款爷家那个肥猪一样的女儿,他们才诬赖我是疯子。”

       “你看这晚霞多美啊!”小凤抬头看看天边的彩霞郑重其事地说,“你看过《晚霞消失的时候》吗?”

       “是小说还是电影?”

       “是小说。这不,你看。”小凤把书递给我说,“那上面有个叫长老的高人,他说,人除了物资生活的满足外,还要求精神生活的愉悦和快乐,那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追求真的是关于科学方面的;追求善的就是关于宗教方面的;而追求美的则是关于艺术方面的。人不仅需要真的,而且也需要善的和美的;而善的和美的又未必是真的;真的东西又未必尽善尽美。”

       “你说的这些,其实是脱胎于老子《道德经》里的内容。所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是老子嫉恨人间的虚伪与奸诈,追求返扑归真的一种理想。我们的祖先早就论定了人生的价值。可现在,他们的子孙们居然没有一个人醒悟!你看钱有礼他爷儿俩,靠着拉皮条发了财,光豪华别墅就有好几栋。还开了一家制药厂,专门制造假药欺骗人。钱德泉明里暗里三妻四妾,仍然还下舞厅、包小蜜。他爷钱仝天死的时候,爷儿俩收了好多礼,金元宝就收了十多个。据说,他们正准备把镇上的老光棍阿丙老爹养起来,而且还准备认他做干爹哩。你说怪不怪!”

       “那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做好事,难道你也反对吗?”

       “我想,肯定不会那么简单的!那肯定对他们有好处。不然,他们才不会那样去做呢!”停了一会儿,我又接着问,“你爱权书记,是你看中了他的权势还是人品呢?”

       “现在说来,只能是我首先迈错了第一步。”小凤郁郁地回答道,“除了他的一身正气外,他的音乐和文学方面的修养,他独身生活的洁癖都吸引着我。我敬重他的为人,同情他人生的孤独。我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

       “当作偶像?”

       “过去,我曾崇拜过英雄。比如,董存瑞、黄纪光、刘胡兰还有雷锋,也崇拜过权书记。所以,我就时时要求自己像他们那样去做人。但是现在,我却认为那样太傻了。做一个好人只要不害人就行。不必为别人奉献什么或者负什么责任。曹操不是说,‘宁使我负天下人,决不使天下人负我’吗?你说,难道他的话不对吗?!”

       “这就是你追求的真善美?”我诘问道。

       “也可以这样说。不过,应该剔除我的恋爱那一劫。”

       “曹操是什么人?你知道,他杀了多少相信他的人?”我评论说。

       “我才不管他杀多少人呢!” “这就决定了你的爱情必然是悲剧!”

       “我就知道我的爱情必然是悲剧。他把我撇在这荒凉的小岛上,已经几年没来看我了。而这里的人也都像你一样是疯子。尽管你是装疯的!最后不还是照样被赶出来吗?你还是赶快走开的好,我最讨厌疯疯癫癫的道学才子了。”

       “难道你也认为我是疯子吗?”我伤心地问。

       “凡是得了疯傻病的人都是治不好的。除非跳进这湖水里洗去身上的污浊和瘴气。快把我的书还给我滚开吧!你这疯子,假装正经的道学才子!”

       连小凤这样纯洁的人都说我是疯得不可救药的人,难道我真的疯了吗?我伤心极了,望着徐徐坠落的夕阳,眼前出现一片模糊的血色。我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说。然而,无论怎样,钱家父子仍然活得有滋有味。新近钱老头子又伴了一头小蜜。又漂亮又水灵,但也更阴毒。“呸!”我朝湖中狠狠地啐了一口。她妈的,还乞求跟我上床哩!真她妈厚颜无耻!我这样想着,撇了小凤,径直朝暮色深处走去,背后又传来了那哀惋的歌声。

        “啊,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穿过戈壁沙漠,不知走向何方……”

 

 

[ 本帖最后由 绣金扁 于 2008-8-1 08:43 编辑 ]

 

 

钱有礼终于死了,钱德泉坐到镇长的交椅上。<?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不论官家红白事,户户都得兑份子。否则,就别想在钱家镇上混下去,这是钱家镇的老规矩。钱老头子出殡那天,全镇的人都去送葬。我也趁机混进人群里,准备把钱有礼的尸骨从棺材里拽出来拖到荒郊野外去,为我的阿蕙出口恶气,也为被钱家父子榨干油水的乡亲们出口恶气。

灵堂就设在钱家祠堂里。我翻过高高的围墙,一走进钱家祠堂后院,就看见钱家的祖师爷们正坐在神龛上,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乡亲们卖掉口粮买来的贡品。那是一泡黄土!一堆腐烂的朽木和稻草!我这样想着,就找到一根长长的木棒攥在手里做投枪,哇呀呀地喊叫着朝那些偶像刺过去,像堂•吉柯德端着投枪战风车一样勇敢而坚定。我以前是个塑像师,曾经为许多达观贵人塑过像。我知道,那都是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现在,我虽然金盆洗手了,但仍晓得钱家祖师爷们的灵气无非也是烂泥和稻草塑起来的。

那些家伙真不经打,我一个回合就把他们战得溃不成军。

当我回到前院的灵堂时,村民们都正向钱老头子的画像焚香跪拜。我一见钱老头子那张又臭又长的驴脸就气得发昏。我躲在母亲身后,顺手拣起一块小石子朝那灵像“嗖”地一声掷过去,灵像的脑门上顿时穿了一个苍蝇似的孔。母亲见我下毒手就吓得浑身发抖,随手在我头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惴惴不安地责怪道,“你这孩子,神灵是动不得的!”

“什么神灵!一张擦屁纸而已!有什么可怕的?”我不顾母亲的劝阻,又一块石头砸过去。但是,眨眼功夫,那貌似强大的神像居然变成一具呆头呆脑的小木偶儿。那小木偶蹦到我母亲面前,瓮声瓮气地对我母亲不知说了些什么,母亲就吓得慌忙跪下给它磕头作揖,嘴里还不停地祷告说,“主啊,你是我在天上的父亲,我以圣主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救救我的孩子吧……”

“怕什么,这烂泥巴的小刺头!”我拉起母亲大声地斥责道,“我才不怕他们呢!”

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哥也过来劝阻我。我不听,一个劲地用手中的投枪刺那土狗似的木偶人,“快还我阿蕙,你这千刀万剐的下流坯子!”

“哪家子弟在此捣乱?”钱德泉突然蹿出来,凶神恶煞般地吼叫着。这个大腹便便的小矬子留着小平头,长着两撇小胡子,戴着一副黑眼镜,后面还跟着一群威武雄壮的狗腿子。我母亲更慌了,连忙跪下来磕头,还低三下四地求饶说,“钱镇长,你大人大量饶他吧!你知道,他是个疯子!”

“疯子?疯子敢到这儿捣乱吗?分明是跟我作对的狗杂种!”钱德泉忿忿地冷笑着对我母亲威胁道,“再跟我作对,小心我灭了他!这该死的狗杂种!”

我母亲和我大哥惊慌失措,抢过我手中的投枪,打掉我手里的石子儿,肆无忌惮地把我摁在地上,让我给钱德泉磕头道歉。我直挺挺地站着,就是不肯给那混蛋下跪。母亲伤心地哭起来。“你总是不听话!不像你大哥。你这天杀的冤家,总是给娘闯不完的祸!”

我一见母亲哭心肠就有点软了。但一想起父母经常受欺负,一想起我的阿蕙被抢走,就止不住满腔怒火破口大骂。“来吧,你这姓钱的畜生,孽獐子!我决不像阿二那样甘当钱家走狗的!砍了我的头我也不会求饶的。来吧,下手啊!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动手啊?你怕了?你胆怯了?你这逼良为娼的老孱头!我是不会怕你的!”我昂首大笑,痛快极了,接着,又愤怒地瞪着钱德泉和他身后的狗腿子骂道,“你们这群恶魔、帮凶、走狗!早晚会下地狱的!”

钱德泉恼羞成怒,他一招手,后面两个穿制服的家伙就蹿上来,一个是溜须拍马,另一个是趋炎附势。他们不由分说地推开我母亲和大哥。把我拖进一个巨大的门洞里。

我觉得那门洞很像一个大钱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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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蕙过生日那天,是个金色的晚秋。大概是太阳走迷了路,钱德泉突然托人给我带话说,让我到钱家大院看阿蕙。母亲怕我再惹事生非,就派阿四在后面跟着我。

一走进钱家大院,我就有种走进地狱的感觉。

在钱家毫宅里,我终于又见到阿蕙了。

太阳渐渐地落山了,可阿蕙什么话也没敢对我说,这时候,站在门口监视我的阿二推开门,探过头来对阿蕙说,“时间到,你该回去了。”阿蕙惴惴地站起来,神色抑郁地看看我,甩头出去了。

阿蕙刚出门,门外的阿四就神色慌张地把一张瘦削的小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朝我示意。我立刻明白,钱德泉又在耍阴谋。我想,他置我于死地,这的确是一个千栽难逢的好机会,什么理由都可以有。要不然,他干吗非要我到他府上来?上次他不就传出谣言说,我偷了他家祖传的功德碑?也许,他们正在楼下商量如何对付我!现在逃走还来得及。不过,正门肯定不能走。我推开后窗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要从五层楼高的后窗跳下去是多么危险啊!然而就只有这条路。生死之际还顾什么危险呢?一个声音催促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强似坐以待毙!求生的希望像夜露似的珍珠闪着迷人的光芒。我毅然地爬到窗台上,顺着下水道的铁管子小心而艰难地往下滑。接着,阿四也滑下来。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一回,阿二不仅没有阻拦我,反而也顺着管子一起滑下来。但是,他的手脚出奇的笨,弄出一溜的响声来。我吓得心脏咯噔咯噔直想往外跳。幸亏我的嘴闭得紧,要不然,非从嘴里跳出来不可。

我们正顺着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往前走,突然,“扑通”一声,阿二掉进路旁的一个粪池里,弄了一身的污秽,熏得我和阿四直恶心。

“你真是昏了头,钱迷心窍了!”我愤愤地责骂说,“你帮助钱家残害我,早晚会轮到你头上。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我和阿四把讨厌的阿二拉上来,又把他摁在一个清水池里洗去身上的浊臭。阿四不小心,居然把水弄到阿二的鼻孔里,呛得他直咳嗽,止不住哇地一声就把心给吐出来。那颗心“当”地一下砸在水池的边沿上,直砸得水池边沿冒火星。阿四吓了一大跳,他弯腰准备替阿二拣起来,可那颗心居然沉甸甸的掂不动。阿四说,“三歌,你快看,阿二的心是金子!还一闪一闪地发光呢!”我不相信,拾起一块砖头敲了敲,果然当当响。

“但是,毕竟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呀!”我对阿四说,“还是把它放到他的肚里吧!”

我们扶着阿二继续顺着小巷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而且这时候,前面不远处不时地闪着星星点点萤火似的光。“是灯笼鬼吧!”阿四突然说,“爷爷说,灯笼鬼总是忽悠忽悠地走。”阿二斥责道,“小孩子,你懂什么!”我越发害怕起来,而且远处的大楼上又升起一种怪异的光环,一个消失又升起一个。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车辆鬼鬼祟祟地疾驰而行,从我们身旁擦身而过,把我们挤到一处陡峭的岩石下。那块岩石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我怕极了,就怯怯地问阿二,“怕是走错路了吧!你要把我们领到哪儿去呀?”

“你不是要找阿蕙吗?她正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啊!”阿二说着,拉着我和阿四钻进在道旁等候的一辆铁罐车。走出那条巷子,前面出现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道。道旁有几户人家,瓜蓬茅舍,门前窸窸窣窣地落着枣花。我们下了车,敲开一扇木栅门,出来一位面目和善的老太太。她虽然满头银发,然而精神瞿烁。她问我们从哪儿来,阿二连忙指指那条巷子说:“我们从钱家胡同来。”那老妪立刻显出惊愕不已的样子说:“上帝保佑!幸亏你们走了出来。否则难见天日。”我忙问何故,老妪解释道,那条古巷直通天国的万人坑。每逢天阴下雨,冤魂屈鬼哀鸣啾啾。凡是欲壑难填的人是断然走不出来的。“我以圣主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她一面说一面划着十字,还喃喃自语地为我们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亲,救救这群迷路的羔羊吧!”听她这么说,我就走上前去答谢道,“感谢您给我们指路。”我说:“我母亲也是耶酥教的人,想必大家都是自家人,还望您老人家给我们指点迷津。刚才有位姑娘从这儿过去了。告诉我们,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白发老妪觑定我们,慈祥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突然,她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要找她,那就跟我来。”她引着我们翻过一道道院落,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呈现在我们面前。珠光宝气,熠熠升辉。墙壁一律张着帷幔,桌椅、柜子和茶几都是镏金的。橱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玩玉器、金银元宝、珍珠钻石。还有成群结队的裸体美女在轻歌曼舞。钱德泉、款爷以及其他不认识的大小官员们,正沆瀣一气地在此饮酒作做乐呢!

突然,我发现阿蕙正伴着一位潇洒英俊、但头发灰白的男子跳贴面舞。那男子旋转过来,脸正对着我时,我一下子呆住了。那不是权德乾吗!我一向敬若神明、并被镇上的人誉为清廉正直的权书记,居然也是纸醉金迷之徒!这一发现,不啻一个青天霹雳,几乎把我击翻在地。难怪小凤失魂落魄,原来她早就发现权德乾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大骗子!肯定是他骗取了小凤的情感和信任,然后抛弃了她。更令我百思不解的是,阿蕙竟也经受不住金钱与权势的恫吓和诱惑,变成一个荒淫无耻的小娼妇!而且居然也裸着胴体……我承受不住眼前如此沉重的打击,愤怒地冲上去,拉住阿蕙便走,可阿蕙死死不肯跟我走,还掷地有声地说不认识我。我想让阿二来帮忙,没想到阿二依旧贪婪如故,只顾拼命地往口袋里装金子,抢钻石。阿四呆呆地站着,不知道世界正发生着什么事……

我正欲让阿四来帮忙,忽然,三藏法师拄着禅杖走过来劝我说:“傻兄弟,别再在固执了!你看,这满地的金银财宝、珍珠玉石,还有仙肌玉骨似的美女随你受用。就连我这坐禅悟道的僧人也难抵挡诱惑,你还有什么顾忌呢?不如就此行乐吧!况且,你又没有什么财产和权势,让阿蕙跟你走,不是白白遭受清贫之苦吗?”

“不行!”我断然拒绝道,“我一生清白,我的女人也必得如此。我必须把她领回去。死也不能让她堕落下去。”我愤然拉着阿蕙往前走,一街两行的男男女女都惊愕不定地看着我笑。突然,又一个裸着玉体的女人拦住我。我定睛一看,是款爷的女儿。“阿三哥,她不愿嫁你就算了。”那女人浪声浪气地摆弄着前胸说,“我愿意不就行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不是吗?”说完,那女人就朝我扑过来一把抱住我,阿蕙乘机脱了身。她又回到权德乾的身边娇声娇气地说,“你看,他还是那副书呆子气。你去开导开导他。”

权德乾把阿四领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回头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说,“老弟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辛辛苦苦干了十来年,不还是一个干事吗?连八品也不沾边。听老哥一句话,过去的那些事,你就别再提它了。你还年轻,前途无量。一切从头再来,慢慢就会习惯的。”权德乾说着,把我摁在沙发上,接着,就有一群裸体女人跑过来,迅速扒光我的衣服撩拨我……

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激灵翻身坐起来。那满目的金山银山,遍地的珍珠钻石早已烟消云散,阿二也不知去向。我茫然四顾,只有阿四蹲在我身边守侯着我。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段烟波浩淼、消魂铄骨的事,不觉脸上一阵发烫。我知道已经失去了童贞,成为一个污浊不堪的人。

“走吧,三哥。”阿四催促道,“我想回家!”

“啊哟,我的孩子们,你们得救了!”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压下来。我抬头仰望,先前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妪不知什么时候升到半空,发出一道祥光照亮了整个世界。枯黄的茅草丛里,散落着金银财宝、钻石玛瑙。然而,令我吃惊的是,这些金银财宝的一边,还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青年男女的尸首和白骨,那一架架枯骨在强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道道寒气逼人的光芒。那道道清白的光芒,渐渐地汇集起来,聚集成一行耀眼的文字:声色犬马者戒!我吓得浑身一阵哆嗦,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时候,两个穿制服的家伙走过来,一副锃亮的手铐戴在我的手腕上。

这群畜生!真是太可恶了。居然用这种下流的手段诱骗我!我在心里默默地诅咒着那群衣冠禽兽,也诅咒自己错把肉体赠给魔鬼。

阿四似乎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家伙把我押上一两铁罐车,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听到阿四呼天抢地地哭喊道,“三哥,三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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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蕙走进洗澡间,水龙头就哗哗地喷出一团团水雾落在浴盆里,声音清晰而明亮。我敲敲门,门自动开了。我像一只企鹅一样站在门口,怔怔看着阿蕙裸着玉体躺在浴盆里,然后又坐起来,宛如观音王子坐在莲台上悠闲自得。她一面撩着水一面欣赏着自己白腻的肌肤。阿蕙看见我,就朝我眨了一下眼,“我在洗澡,请你等一下。”

我掂起脚跟轻轻地走进房间里,坐在一张紫红色丝绒外套的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味起来。茶很浓,也很香。我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刻浮上一个如云似雾、霓红般迷人的烟霞。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照例眯起眼睛去看悠然走过来的阿蕙时,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个头和脸都刮得净光的老和尚。他衣衫蓝缕,鸠形鹄面。我吓得禁不住惊叫一声晕厥过去。过了很久,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还在跳,就慢慢地争开眼。我看见那老者依然站在我面前,一脸的抑郁、困惑、愤懑和忧伤。那愤懑和忧伤的表情,就像蓄积了万年的火山一样一触即发。我一个燕子翻身站起来,箭步蹿到门口,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开门。然而,那扇门却死钉一般纹丝不动。我急得出了满头大汗,心脏也咚咚地跳个不停。

“你是谁?”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和尚质问道,“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掠了一下四周,刚才那豪华的房间早已不复存在,屋里潮湿阴暗,墙壁班驳脱落。那张紫红色的沙发也变成一卷油腻发霉的铺盖卷。我想,我的父母即使穷得买不起桌椅床被,也不至于住这么腌臜的地窖啊!我肯定是不小心才走进这贫民窟里的。要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满屋的酸臭味让我想吐又吐不出来。那老和尚不慌不忙地一边把墙上的木板床放下来,一面把小铺盖卷展开。“迁就一下吧。你过惯了现代化的生活,这里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那老和尚指了指肮脏的铺盖卷,“来吧,坐下来咱们谈谈。”

“见你的鬼去吧!你快放我出去!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我愤怒地对着老和尚。我知道,我说这种话纯粹是壮胆。我又迅速扎了一个马步,对着老和尚比划几下类似出击的样子喊几声,“咳!咳!”

“别给我来那一套了。”那老和尚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书生能吓得了谁?”

老和尚的笑声简直让我毛骨悚然。老和尚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否则,钱有礼、钱德泉还敢那么猖獗吗?我收起马步,惴惴不安地问,“那么,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我关你?那又是谁把我关进来的呢?”

我这才注意到老和尚戴着的脚镣和手铐。

“要是我能放你,那我也早不在这里了。”那老和尚继续说。接着,用手指了指窗外,“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老和尚指的方向看去。窗外是又高又陡的围墙,几个身穿玄色军衣的士兵,个个都握着一杆银光耀眼的矛枪,阴森可怖地站在围墙上。一个水塔似的木楼上,也站着两个身穿盔甲的武士,腰间还配一柄大刀,警惕地注视着这里的动静。我迟钝的思维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座监狱。糟糕!我怎么会被囚在监狱里呢?我犯了什么罪?我惊恐万状,不知所以。生死之际,惟有冷静沉着才能求得解放。我这样想着,很快便沉静下来,闪进我脑际的第一个意念就是逃走。不过,这位面目邋遢,看上去很温和的老和尚,是否与自己一样也是被害者呢?说不定还会帮我逃走呢!

“这不是监狱吗?”我想着,就堆出一脸笑容问,“那你为什么也被他们关在这里呢?”

“他们说我是个‘异端’。”老者坦诚地回答道,“所以,他们就把我关进来。”

“异端?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科学家布鲁诺吗?”我大惑不解地问。

“布鲁诺?我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我却听人说过他。他被罗马宗教裁判所处以火刑给烧死了。”老和尚赞扬说:“他是哥白尼学说的宣传者和殉道者,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可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对呀对呀!正是因为哥白尼的‘日心说’与教会的‘地心说’相背谬,揭穿了教皇宣扬的上帝造万物的欺骗,才被那群宗教狂视为‘异端’处死的。”老和尚的话让我兴奋不已,不知不觉心里就开始放松了。随后,我接着说:“听说罗马宗教裁判所最近已把这个案子平反昭雪了。”

“平反昭雪?也许吧,但已经晚了。”

“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已经不再害怕,反而觉得那老和尚和蔼可亲了。“不过,毕竟……”

“西方人受禁于基督神教,而东方人则受禁于儒道佛墨。”老和尚显出极为愤慨的神色。“东西方竟有如此相似之处!”

“是啊!在世界不同的文化圈内,相同时期是有很多相同因子的。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形成了国民文化的母体,她的产生正与雅斯贝斯的所谓‘轴心时代’相对应。真可与希腊文化相媲美。到了十四至十六世纪,西方的文艺复兴再一次把希腊文化进行了新的发掘,促进了人们自我意识的新觉醒,并产生了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科学代替了神学。在思想文化领域里,人的情感代替了神学的禁欲。哥白尼和布鲁诺的学说正是这种意识的直接体现。而在同一时期,我国两宋与元明对理学的讨论,则仅仅是对百家争鸣时代的复归。不仅没有启开国民的睿智,反而使人们心理积淀的奴性意识更加板结。这种奴性意识仿佛浑然天成,因而,严重影响着国民整体文化素质的进步。使之又在一种崇古好古的大回旋中维持了近七个世纪,直到新文化运动……”

我坐在老和尚对面的木板床上,像官员作报告一样班门弄斧地大肆炫耀起来。

“贫道也曾研读经史百家、汉魏六朝乃至小说野史,更受王襞大师蒙授心学。”老者不屑一顾地打断我,据理反驳道,“我发现,古今上好之文,无不出自童心,尤以《太史公书》为最,所谓‘蓄极积久,势不能遏’。真能使人发狂大叫,流涕痛哭不能自止……”

“哦!”我这才恍然大悟。“先生乃温陵居士!”

“正是不才!实乃愧对后人。”

“大师不是作古三百余年了吗?莫非冤魂不散?”

“我虽因不受世俗约束的缘故,受了不少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作纸,江河为墨也书写不尽。但我死而无怨!”

“我读过您的《藏书》、《焚书》,您既然反对‘灭人欲’,为什么又抛家弃子,遁入空门,静观世态炎凉而独自超然物外呢?”

“若要彻底揭穿《语》、《孟》、程、周、张、朱以假仁言假事,事假事之假文的本质,免除富贵名人之苦,莫过于削发为僧,以退为进。你为父兄所累,所以不能立于不败之地。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介甫之于宋,虽五马分尸,首身异处,则虽死尤生,名传千古。我之弊文拙作,《西门》、《解月》、《水浒》之点评,皆写于芝佛院。与世隔绝,少了许多家国之事的烦恼,平心静气地研读经文,方能大器晚成。”

“难道这就是您的顿悟吗?”

“也许吧!这自然由你们后人评说了。”

“不过,您又为何自刎呢?”我大惑不解地诘问道,“我觉得即便世态炎凉,自己怎样地厌世,怎样地惨遭诬陷和迫害,但是,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余生,总归不是悟道的表现吧!自杀对个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对,而对国家和民族来说,则是一个大悲剧。不是吗?”

“你说的很有道理!”老者爽快地承认道,接着继续说:“人生之有限,其精神则永存。况且,人的寿限长短又不是衡量其价值的标准。只要完成你所处的时代赋于的神圣使命,不管今人后人怎样地不公,还是自己了结的好。”

“那么,您说凡自裁者皆有其道理,对吗?”

“人应当时时刻刻有一种岌岌可危的幻灭意识,并且随时准备为自己的信仰而献身的心理。这样才不至于在安逸中窒息。一个民族是如此,一个国家尤其如此。”

“不过,据我所知,日本有许多艺术大师也都是以这种方式了结一生的。那是他们对所处的社会产生了绝望和怀疑。”我竭力反驳道,“奇怪的是,近年来,这种现象在我们国家也不断攀升。我有位同学,三年前卧轨自杀了;我母校的一个研究生,也不知为何自缢身亡。现在,还有很多自杀事件仍频繁发生。这种现象虽不很普遍,但至少已经存在,说不定将来会更严重。我始终弄不明白,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幻灭意识吗?”

“哦……哦……”

老者无言以对,吱吱唔唔地答不上话来。

“我是不主张自杀的。”我穷追不舍地继续说:“而且,也反对任何方式的自相残杀。即使遭到别人诬陷、诋毁、迫害,遭到亲友的误解或遗弃也不能自杀。只要光明磊落,襟怀坦荡,何必杞人忧天呢?要求得民族的兴旺,关键是要消灭社会中的痼疾,革除束缚人们思想的陋习。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也许,死是一种精神的自我解脱,也许是寻求幸福的捷径。”桌吾老人摸棱两可地回答道。

“我以为,自杀并不能使人真正得到解脱。换句话说,那只是外观的肉体解脱。它妨碍我们达到最高的道德标准,不是吗?”我依旧侃侃而谈,兴致勃勃,“悲观主义者淑本华尚且反对自杀,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予以提倡呢?但究竟什么是幸福,我始终弄不明白。我曾在读书和创作中感到莫大的欣慰。有时也觉得,只要寻找到爱情,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岂知并非全然如此。不知桌吾老人是否同感?”

“幸福是指一个人的精神感受而言,也就是看一个人的价值取向。”那和尚又来了兴致。“当然,我的夫人是一位很漂亮很贤惠,而且又很聪明的女人。所以,我觉得,她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因为,她不但支持我,而且还很理解我。但是,一个人总不能终身守着妻孥吧!你得为真理和正义而战斗!”光头老者停顿片刻,接着问道,“你的妻室怎么样?也一定很漂亮和迷人吧?她是否理解你支持你呢?”

“我至今尚未有家室。”我神情有些沮丧,幽幽地说着,“因为我穷的缘故,我的哥嫂就逼我与一个大富翁款爷的女儿结亲。你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吗?她不光瞧不起穷人,而且贪得无厌。为了巴结权势,她甚至敢当众脱光衣服让你摸屁股!只要你手中有权给她享受。我是不屑一顾的。款爷也热衷把他女儿嫁给我。他们说,我将来肯定能做大官,甚至已准备好了几汽车的陪嫁。我回绝了他们。那富家爷们很恼火,说我不给他们面子,看不起他们。不过,我的恋人阿蕙就不同了。虽然她和我一样穷困,但她的心底很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我想,再没有比她更了解我支持我了。无论何时何地,刮风下雨,只要我一招手,她就会立刻笑眯眯地跟我来……”

“那你一定觉得很幸福吧!”桌吾老人兴奋不已,“我真为你高兴。”

“不,我现在跟她谈心觉得很费力,甚至很痛苦。”

“哦?”桌吾老人举起右手,在那颗光亮的脑袋上摩挲着,“那为什么呢?”

“是的,再没有这样让我痛苦的了。”我垂下头,怅然若失地说:“现在,我既不能拥抱她,又不能和她亲吻,更摸不到她那实实在在的肉体……”

“唉,这我就更不明白了。”老者满腹孤疑地说:“莫非……莫非你在精神恋爱?”

“不,不是的。”我极力反驳道,“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美得不胜悲凉的农家姑娘。”我神情忧伤地解释着,“就因为她美丽漂亮,才被恶霸钱有礼的儿子看上了。他把她抢到他们家强奸了她,还逼她暗地里给他做一辈子小老婆。阿蕙不从,他们就把她卖到舞厅当‘三陪’。你知道什么叫‘三陪’吗?就是陪酒陪舞陪睡觉的那种人。你们古代也有的。迫不得已,我就求我们镇的权书记为我伸张正义,可谁知权德乾是钱有礼的表兄弟,又与款爷是姻亲。你想,他能帮我吗?他们串通一气,诬陷我是疯子,还把我装进笼子里关起来……”

我说着,眼里就射出仇恨的火花,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意欲替阿蕙去报仇。

“真是可怜的孩子!”桌吾老人愤愤不平地说:“那你怎么不控告他?”

“我曾经去过法院的。院长说,你先写个状子吧。正说着,院长的司机进来了。他就对院长说,‘你怎么相信一个疯子的话?’那个司机就是钱德泉的堂兄弟钱德昰的小舅子。”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现在,没有人会帮我。连我二哥也说我是疯子。你知道吗?要置人于死地又避开杀人的嫌疑,最好的武器是什么?那就是说你是‘疯子’!这样,你到哪里都没人相信你。你不也被那帮混蛋视为异端吗?”

“你说的对!我也有同感。”桌吾老人建议说:“你何不把你的遭遇写出来,以笔做刀枪,把那帮家伙剖肠破肚,让世人都瞧瞧他们是一伙怎样的强盗呢?”

“我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是,我写的东西人家连看都不看。你知道,很多时候,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最简单最直接的东西要数金钱和权势了。再说,现在已经进入微电子时代,人家搞创作用的电脑都换了好几代,可我还一笔一画地写在稿纸上……”我停顿一下,调转话题问,“刚才您说《太史公书》为最妙之文,那么,何谓‘蓄极积久,势不能遏’?”

“文学创作主要是个人心理孕育的过程,即艺术首先是非理性的感性实体,就像你和阿蕙的遭遇。”桌吾先生接着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如果文章不是感时发己,或出自经画康济,千古难易,都是无病呻吟。即《文心》所谓‘为情而造文’,若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太史公钩沉‘史记’。正是由于耳闻目睹,皆世之杂怪荒诞,淤积胸中,有如许无可言状;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其胸中有如许欲言而莫可与言。发狂大叫,流涕痛哭又不能自止……”

“弟子也曾读曹公《石头记》,常常听到有如许状的冤魂唧唧,转眼瞧见满纸皆是血泪铸成的文字。那么,我何以有此感受?”

“《石头记》我还未曾拜读过。先前,曹公也曾就此讨教于我。印象中他是这样说的,贾宝玉口中那块通体透亮的宝玉,正是曹公之心所凝练。原是‘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忧’的一块顽石。只因尘世垢滓污染,所以其悲苦万分,乃至为狂为疯、为痴为呆。”

“这样说来,你之说教与西方大学士佛洛伊德之见略有相同。他说,艺术家大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因为性格内向,思维感到压抑,并且有超乎常人的强烈本能和欲望。与常人的区别就在于艺术家具有巨大的升华能力。就我个人的亲身感受而言,我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吗?”

“这还要看你自己。”光头老人自信地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因为个体的力量在很多问题上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是啊,我也觉得是这样。人类整体的力量和智慧,往往来自每个个体。”我赞同地说:“并且常常依赖于某个天才的幻想家,才能通过实践表现出来。否则,这个群体不就是一个平均数吗?”

“天才并没有的。”老者反驳说:“尧舜和走路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其心理感受和普通人一样。伟大人物和凡人也没有本质区别。”

“那孔子呢?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尊称他为圣人。他就是一个天才,难道不是吗?

“孔子也并非天才,而且他也反对天才。他有句名言叫‘人非生而知之者’,这句话你不会不知道。只是孔子的其他学说对他们有用,所以,千百年来,他们都以孔子的是非标准为标准来判断是非。其实,千古以前没有孔子,难道事情就没有是非标准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说汉武帝是‘大有伟略,乃万世明主’,诸葛武侯超人的智谋是‘草庐数言,皆如佐胜’呢?”

“……”桌吾老人再次鸦雀无声,无言以对。

“其实,您就是一位伟大的天才!”

“不才之人焉能受之?”桌吾老人面色红晕,谦让地挥挥手说:“贫僧痛感惭愧!惭愧!”

“所以我说,个人的才能,特别是天才,一旦受到压抑和扭曲,像您赞扬过的贾谊、屈原等,社会便会受到损害。现在,那些人正忙着清算毛泽东过去的罪恶,说他压抑人的思想,摧残人性,简直罪恶滔天。可是我倒觉得毛泽东时代是五千年来,最清明的朝代,只有他才看得起我们穷人。您之所以抛家弃子,削发为僧,不也是感到压抑吗?”

“不,你误会了。”光头老僧立刻反对说:“其实,我是很自由的。我在芝佛院同梅国贞之节女梅澹然女士论道,神宗明皇受奸佞之谗语,以‘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而下狱的。”

“哈!神宗明皇!”我鄙夷地嘲笑道:“还有你那‘忠以事君,敬以体国’,您老充其量是一个做不稳的奴才!请您原谅,其实这也无妨您的英名。问题是您忠心耿耿,却死于腐明的厂卫之狱而不悟,您不觉得自己可悲吗?不过,我等后人都还认为您仍然是一个思想家的天才……”

瘦骨嶙峋的桌吾老人面带愧色,沉默不语。

“先生,您别生气。”我继续评论说:“您博古通今,知晓海外域内,您的死是华夏民族思想文化的一大不幸!正如布鲁诺的死是全世界的悲剧一样。它的直接后果是把人类文明的进步推迟近百年甚至更长。不过那时,您怎么不想法逃走呢?”

“逃走?能逃得出吗?周围都是高墙。兴许现在还装上电网了。况且,四周漆黑,能逃到哪里呢?”

“您的挚友焦宏焦弱侯、工部尚书刘东兴,难道他们不会帮助你?”

“摇尾乞怜,不是贫道所善者!”

“求朋友帮助能是摇尾乞怜吗?我不像您,除了阿蕙,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

“虽如此,还是自我了结的好。”

“您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竟不顾民族之命运!”

“正因为我也有七情六欲。但人还应有气节!”

“来,我帮您砸开枷锁!”我愤然地站起来,想找一个锤子。可环顾四周,居然一无所获。我迅速拔掉墙上的钉子,准备为老人开锁。

“这是徒然的。”桌吾老人意懒心灰地摇摇头说:“即使你砸开了有形的枷锁,那无形的枷锁还是永远牢牢地锁在你身上!”

“难道一点办法就没有吗?”

我正在踌躇,只听“呼啦”一声铁门大开,两个手持矛枪的兵丁走进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外面正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场大雪。一股刺骨的寒风夹着雪花飘进来,我懒懒地缩了缩脑袋,紧紧地抱着膀子蹲在墙角里。

“滚回家去吧!你这臭疯子!”一个兵丁吼叫说:“钱镇长开恩饶了你。下回再进来,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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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春节的时候,舅公来看我母亲。舅公原是某化工厂的临时工,靠着溜须拍马的本事转了正。开始,在车间里当操作工,后来,不知道巴结上谁才做了采购员。这样一倒腾,一夜之间就发了财。这几年,身体肥胖得连脑门都几乎冒出明晃晃的猪油来。他与我母亲虽是一母同胞,但来往并不很密切。除非有什么值得探究和炫耀的大新闻,否则,他是决不会亲自来看他这个穷姐的。说起省市县和中央那些大头头就眉飞色舞,好像那些人都是他的老祖宗。今天他又来向我母亲夸耀哪一级的头头呢?我想着,暗暗地诅咒道,这老不死的。

果然,那个秃脑壳的老家伙一进门就叫嚷说:“三十晚上,你们镇谁家放的炮仗啊?那么响!一家伙放了大半夜,响声传了十几里!我的耳朵都快被振聋了。”

那老混蛋与我们家阿二都是一路货色,属狗的!见了富人就摇尾,看见穷人就汪汪叫。那爷俩一辈子都在不遗余力地巴结有权有势的人,甚至连富人茅缸里的蛆都羡慕。

“除了有钱人放大炮。”母亲抢白舅公说:“穷人家谁会舍得放那么响的炮仗呢?

“炮仗放得响算什么!”我愤愤地对秃脑门的舅公说:“瞧着吧,明年我会放更响更响的!”

“你瞧这孩子!”秃舅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气呼呼地对我母亲抱怨说:“你怎么养出个这儿子!三十好几了。说话还是没头没脑的。瞎搭喝了几年墨水子!看看人家阿二,跟着镇长多出席!”

“那不是放炮仗!是钱家大院被人炸飞了。”阿四抢着回答道,“可惜那天晚上钱镇长不在家,不然,他也得被炸飞。还有,他们家办的制药厂,听说毒死了不少人。那天夜里也被人放火烧个净光,大火整整烧了一晚上。街头巷尾的人议论说,是钱镇长得罪了黑道的人,黑道的人来报复他;有的说,钱德泉惹恼了绑票的,绑匪撕票了;也有说是钱德泉豢养的那帮臭婊子争风吃醋,各领一帮狗腿子搞内讧……”

有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大哥过来对我母亲说:“钱家大院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猜准是我三弟。除了他,没人敢干这种事!现在警察来破案,这可怎么办?”接着,就听母亲惴惴不安地祷告起来,“主啊,我在天上的父亲,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罪。你能造就生灵,也能饶恕我们的罪恶……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吧!”

镇上的人都把眼睛瞪得绿油油的,就像苍蝇闻到了臭,又像豺狼闻到了血腥。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疯了还是镇上的人已经无可救约,但是我心里明白,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决计不会饶恕我。

要是法律不能保护像我父母这样的村民,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记得当年谭公云,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启后。看来,是该决断的时候了。

 

 

当柳树的枝条上长满鹅黄色新绿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仿佛完成一项伟大而庄严的使命,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ffice:office" /><?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那时,我已经得知阿蕙死亡的消息,那是阿四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我要去看阿惠。”我对母亲说。

母亲知道我的脾气,所以也就没有阻拦我。

我挎着一个草秸编成的篮子,独自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朝镇子外的野地里走去。初春的凉风吹得路边的茅草瑟瑟作响。太阳发着清白的光,宛如一只无精打采的怪眼俯视着冰冷的大地。我怕闻到腥臭的恶狗跟踪我,不时地回头打探一下,发现没有人跟踪,便放开胆子继续往前走。

我走到一处长满茅草的荒坡上,那里荒滩乱冢,一片凄凉。我禁不住大了一个寒颤。然后猫着腰仔细地搜寻,很快便看见一座立着一块低矮墓碑的小荒冢。我疾步走过去,把篮子放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系在头上。又拔了一把茅草把墓碑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墓碑上露出一行潦草的字迹:淑德节烈之贞女阿蕙之墓。

这是阿四央人替我立下的。

我双膝跪地,移过草篮,把阿蕙爱吃的几样点心一一摆在墓碑前,然后化过一叠黄纸。一只乌鸦站在很远的树枝上看着我,我忽然觉得,第一次给阿蕙上坟,总该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才行。我苦思冥想了好大一会儿,接着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站起来,吟咏了一篇诔文道:

天地之始,混沌初开。气分阴阳,色有五彩。

阳之刚强兮男为婚,月之柔情兮女为姻。

鄙自降生,尝与娣聚于穷乡僻壤之洋序。适逢荒年饥谨,哀鸿遍野而童心无欺。鹦鹉学舌,呱呱学语。朝读圣贤,夜习文墨。鄙性情妖冶怪诞,疾痛圣贤文墨之乏味,遂携小娣戏于田隅。林间迷藏,燕莺啾唧为伴;溪边斗草,山泉叮咚相知。观祥云,捉蝴蝶你追我赶;钻老林,摘野果携手并肩。

刹那间,狂飙突具,阴翳蔽日,淫雨霏霏,百花凋艳。虽为鹰鸷鹣鹣,未成鹣蝶,却入罦罳。既为良蕙兰芝,未吐芳颜,便已夭折。连天哀草,遍地薋葹。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神。生由父母,死由节烈。欲为巾帼,却遭劫掠……孑孓孤茔垂荒野,茕茕寂鬼听惊雷!

卿偃仰而长寝兮,鄙惆怅而徘徊;卿悲戚而绝人寰兮,独留鄙遭罪于浊世人间;卿洁身以自爱兮,鄙堕入流俗而身心伤残!卿以身为岛,以己为归,鄙于天地间慨然而长嗟!娣之尘缘虽短,而鄙之情意尤切;久困于缱绻之思,卿独恨于黄泉。何得琼瑶之灵芝兮起死回生,再结良缘!

呜呼!作《闺怨》歌曰:

悲往事,总把旧怨添新愁,

伤漂泊,泪洒扬花潇湘后。

多情杜鹃空啼血,

失意黄鹂总盼柳。

叹人生,遗恨几时休!

 

凭栏处,又是新桃换旧符,

风雨骤,葳蕤春光已初瘦。

霸王别姬乌江水,

赵妃殒命燕子楼。

事难料,寒鸦竟风流!

凡有生者,皆因缘合而成。人生法轮,粗俗凡庸,终朝享乐,皆为物欲。正道升起,大彻大悟。入寂灭,消行向。别后重逢,祉在明日。

嗟乎!安得倚天剑,斩尽人间妖孽!

时公元二〇〇〇年寅月卯日伤残流俗之人吴阿三祭云。

我又化了一叠纸才站起身来,用手指弹掉身上的浮土,朝着阿蕙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惠,等着我。”我说,“我要扒出他们的心肝肠肺给你煎菜吃。”

我拔出藏在腰间那把刀子用拇指试了试,刀依然锋利。寒光一闪,站在树枝上的乌鸦似乎得到什么启迪,“嘎”地一声惊叫,朝着远方的树林飞去。

我知道,前面的路不大好走,但事到今日,怕是没有用的。历来的穷人就只有这一条路……

 

《昔窗梦话》至此嘎然面止,我读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我想象着阿三临死的情景:他毫不犹豫地把刀子刺进自己的胸膛,然后,像盘旋已久的苍鹰,慢慢地收拢双翼,在阿蕙的墓碑前偃仰横卧于天地间。虽说他的身体非常沉重,但他倒下去的时候,却像棉絮一样轻盈。其实,人倒地只不过转瞬间的事,然而我却觉得,那飘然落地的时间寂然而漫长。我恍惚明白,倒下也是一种艺术。

 “他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去找几个朋友。”伯母拭去眼角的泪花对我说,“然后,他把这包东西交给我说,‘这是几本书,你先替我保管着。以后有个朋友来,你就交给他。’可是,我心里老觉着我们阿三没有死。”

“是您日夜思念他的缘故吧。”我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老千万要珍重啊。”

 “你还记得阿三胸口上那颗胎记吗?”

我与阿三同窗数载,怎么就没有注意他的胸前还有一颗胎痣?红色的,而且像樱桃那样大。可是吴伯母以此认定她的阿三没死。她说她自己生的儿子,身上每根汗毛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个浑身溃烂得无法辨认的尸体,虽然穿着阿三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他的身份证,但是入殓的时候,她悄悄扒开死者的上衣看了看,那人胸前根本没有那颗红色的痣,连半个米粒大的红点都没有。

这话吴伯母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她的大儿子都瞒着。她之所以跟我说,伯母认定我是阿三最信任的人,老人这番话不能让我不相信。

阿三或许真的没有死?

 

 

二〇〇〇年三月至六月作

二〇〇八年七月最后改定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绣金扁 于 2008-8-22 15: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