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瞿秋白<?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羊牧之
秋白祖父早逝,祖母带着他父席及姑母等无以为生,不得不就养于叔祖父瞿赓甫署内,时赓甫任湖北市政司使,后升巡抚,未到任而病逝,于是全家回常州青果巷之八桂堂。八桂堂结构宏伟,有天香搂,明月廊,假山花圃。
秋白父亲稚彬同堂排行第七,好技击、习黄老术,画学王石谷。母亲金衡玉是常州北门外大岸村广东盐远使金心芗的次女。自幼延师教读,颇有旧学根底,心芗视为掌上珠,故结婚时,稚彬就乡成礼。满月后,才迁往八桂堂之天香搂。时我母在金家侍奉衡玉,情谊较深,故随之来常。翌年,即公元一八九九年一月二十九日,秋白诞生于天香搂(现天香楼尚在),生时发际有两旋窝形,俗称双顶,故小名阿双,入学后改霜或爽,后又改秋白,秋白即霜之意。
后八桂堂固人口繁衍,经济中落。生活不易维持,秋白一房遂分居迁往城西织机坊(今改西大街)庄氏之星聚堂,庄氏为祖母的娘家。秋白一家住在厅后之九皋楼下,一排五间,中间为出入之所,前有大天井,有乌门,后为厨房,秋白祖母和父母分住东面两间,秋白及弟妹住西间后房,秋白随我母及余合睡一床,时秋白八岁,余六岁,两人并头抵足,常互唱唐宋小诗及小令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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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忆常唱者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及小令:“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时金太夫人每以我们唱得清脆入韵,而加表扬。记得一次唱“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太夫人问,“上城归末,为什么泪满巾?”秋白答以“养蚕的人穿不着绸,而不养蚕的人却满身是绸”。太夫人欣慰地抚着秋白的头说:“读书能悟得其中的道理,才是真读书。”有一次听母亲讲“孔雀东南飞”故事,秋白问:“焦仲卿与刘兰芝夫妻很好,为什么婆婆不要她,太可恶了。”时祖母犹能扶杖走出外间,闻问言,宛尔而笑。
秋白在星聚堂时,始入塾读书。塾师为庄怡亭老先生。塾在前一进西偏一室,令尚在。窗前有桂树、月季、秋葵。后入觅渡桥冠英两等小学堂,(后改觅渡桥小学)堂长为庄苕甫老举人,他具有维新思想,主张废科举,办学堂。所以在庄氏二贤祠内办起冠英两等小学堂,教师都为秀才,尚聘有一日本人教博物。记得一次放学回来说:“教师做了解剖小狗的实验。”他兴致特高,在纸上向我讲心、胃的位置,并低声说,“我母亲平常总对我说‘为人心要放在当中’,其实没有一个人心在当中的,可见古人不了解心的位置。”
秋白在小学时,各门功课都好,他升高级时,我才考取初等一年级。秋白从不以“少爷’自居。回家后即到西面房里做作业。金太夫人来查看时,常留红枣,花生糖等,以示鼓励。有一次做算术时,秋白好奇地问:“为什么三乘四是十二,四乘三也是十二?”我说:“老师教的。”他摇着头说:“教师教的,我们也要问个为什么。”可见他学习用心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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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秋白上午在家做作业,下午则喜欢同我到东门外天宁寺杯园游玩,他特別欢喜捕捉各种昆虫,采摘各类树叶做标本。犹记一次傍晚,园林深处,归鸟正在休息,突然远方飞来一只苍鹰,削入林际,攫一小鸟,展翅高飞。顿时园林寂静,秋白颇有所感地对我说,“好光景就是给这种强盗们破坏掉了,要是天地间没有这种强盗多好啊!”这话虽属天真,但出自幼少的秋白,寓意确是深远的。
秋白尤喜到玄妙观后的红梅阁古春轩壁上看他父亲稚彬所绘的《玄妙观全图》,画的是绿树荫里,高阁耸立,山门边,红墙一带,系着一只驴子在吃草,后面名人题跋甚多。古春轩东土山边,有亭可憩,前面竹林下,有池可鉴。厢房里老道人因见是稚彬之子,常频频对我们讲龚子彬充军从云南带回一枝红梅插活的故事,有时还挥舞铁鞭给我们看。
秋白少年吋上街,每每碰到乞丐喊着“少爷”伸手要钱,他总是和蔼地看着对方年龄大的说:“老人家!你不要喊我‘少爷’,我不是‘少爷’”。随即把金太夫人给他零用钱中的铜元一枚放在老人的手里。有一次,他随母亲到北门外贤庄去,秋白出去玩了后,母亲见他身上穿的褂子没有了,几经迫问。他才说:“看到村上一个小朋友光着背,在风里发抖,脱下给他了。”母亲听后丝毫无其他的想法,淡淡地一笑,说:“这种事,好是好,就是我们也不多啊!”秋白听了,把头一扭说:“不多,不多,我们总比他们多些。”此事十年后,我们在上海与杨之华闲谈时,提起此事。秋白犹遗憾地说:“我一生就只那一次回过母亲的嘴。”可见他少年吋,对穷苦人是十分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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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白在星聚堂时,小学未毕业就考取厂常州府中学堂预科(顸科只办一期),校长为屠元博,他在日本时,加入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常在学生中进行民族革命教育,时秋白与张太雷同学在屠的影响下,对孙中山的反清革命十分关注,一次指着自己头上的辫子在操场上对张太雷说:“尾巴似的东西,我们非把它剪掉不行。“不久,辛亥革命爆发,当满清皇朝被推翻的消息传来时,他独自在西面房间里把辫子剪下,高兴地提着连跑带跳地对母亲说:”“皇帝倒了,辫子剪了。”他对辛亥革命愉快如是。迄今回忆,犹难忘怀。
当时秋白全家生活,一是靠四伯父世琥接济,世琥号雪斋,清末为浙江山阴、长兴、桐乡,常山等县知县。民国后为江苏丹阳、泰兴等县知事。每月汇款回来,奉养母亲,从不间断。二是靠秋白大姑母,大姑母嫁江阴贤庄金涵如,每年载柴米来常。所以秋白父亲稚彬一直在家奉养风瘫的母亲,未出就业,每天以绘画、研究医学自娱。
后住杭州的四伯父弃官闹居,坐吃山空,将祖母接至杭州,于是无钱再汇。不久大姑母又去世,诸子分囊,柴米不再送来,秋白家因两处经济来源断绝。难以维持,不得不将星聚堂每月租金七元的房屋退赁,迁往城西瞿氏宗祠。在当时,住祠堂是极不体面的事,但亦无可奈何。瞿氏宗祠是秋白在常州暈后的一个住处,此时我母亦因年老体弱,携余回家。记得走时,秋白犹执手嘱我:“好好读书。”此后每逢星期日及假期,我必去秋白处求教数字、英语,他还给我一本《泰西五十轶事》及其他书籍。记得还有一本《花月浪》小说,封面己换,上面自画老梅一枝,明月一轮,掩映其间,盖自刊“铁梅’小方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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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氏宗祠在城西觅渡桥北,面对河流(今河已填没),西面四进,为祠的正屋,东面一进,由小门出入,头进为灶,二进空着,三进为稚彬夫妇卧室及用膳之处,四进为弟妹住处,后翻轩为秋白卧室及读书之所,轩东墙下置小床一,正中窗下,置方桌一,煤油灯一盏,壁上悬地图一,玉屏箫一。假日中学同学来时,恒叙谈于是,张太雷亦常来之一个。时我年小不注意秋白的同举。后在汉口晤张太雷时,他说:“在宗祠时,伏方桌上学数学的是你么?”我才晓得当时张亦秋白同学。时秋白十五岁。
搬进祠堂后,因四伯父及大姑母两处经济来源断绝,生活全靠借债度日,后来有时连去了信,回信也没有。一次我奉母命提一篮芋头送去,午饭时分,秋白留我吃饭,实际是早上剩下的白粥,他边吃边问我学习及家庭生活情况,最后很有感慨地说:“投们原来天天盼望孙中山,可是革命胜利了,老百姓生活还是改小了。”接着又用筷敲敲碗说,“我还有点粥吃,乡下还不知多少人家连粥都吃不上哩。”
又一次,中秋前夕,我去时刚好看到秋白在整理一包衣服,说是要送孙府弄当铺典质,他告诉我:“这是母亲暂时不穿的一体绸棉袄和几件赔嫁时的旧衣服。”我问:“天一冷太夫人怎好没棉袄?”他苦笑着说:“天下冻馁人,何止我母亲,到那时再说吧!”
记得有一次上午,他教我《泰西五十轶事》一课后,邀我去东门外走走,在太子寺那边,正碰着一位四五十岁衣衫褴褛的农民,站在一家不开门的阶前,身旁站着头上插一个稻草结的小女孩在待卖。路人都同情地围绕着议论。秋白看后,拍拍我的肩说:”走吧!那个小女孩低垂着脸,好像在出卖我的妹妹似的。”并指着从身边擦过的一个戴阔边礼帽的大胖子对我说,“什么时候,大胖子要饿瘦了,天下就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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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典当度日的情况下,面对着社会上的一些现实,秋白思想十分愤慨,十分苦闷。有一次,我们在闲谈《水浒》中的英雄好汉吋,他竟愤然地说:“现在就是没有梁山泊聚义的地方,我虽不能做拿着双斧的李逵,至少也好做一个水边酒店里专门接送来往好汉的酒保。”我笑着说:“做个酒保有什么出息。”他笑着说:“做个那样的酒保也是有意思的。”如今看来,这虽属笑话,但亦可见秋白对当时的心境。所以在当年“双十国庆”那天,他在宗祠侧门上挂一个写着“国丧”两宇的白灯笼,以表达对辛亥革命结局的不满和失望,他的妹妹轶群认为不吉利,暗暗地拿下,秋白看到后仍旧挂上。
秋白在中学时,出于思想上对社会的不满,有一次在作文簿上就题发挥,大发议论。国文教师是一个研究“文选”的老秀才,看到了,惊异之下,深表不满,于是在文后写了一大段斥责之词。秋白拿到后,竟在批语后再加上批语。教师看到后,大为恼怒,拿到学监处。后经研究,作了记过处分。秋白在读书时,就是此次记了一过。
旧制中学四年毕业,秋白读至四年级上学期,因无钱缴费而辍学。后得秋白表姐夫秦耐铭介绍,允在无锡南门外江溪桥(旧名镬子桥)杨氏义庄所办的杨氏小学,代谋一小学教师。时家里衣服典尽,木器家具也卖无可卖,一家大小嗷嗷待哺。太夫人已萌自杀之念,但对秋白犹强颜欢笑说:“阿双有了工作,每月可得二十元,家用渐有希望了。”然她内心明知生活无着,加之债券累累,债主日来催迫,年岁又近,四邻都欢乐地准备年货,面自已家里,竟灶冷甑尘,一无所有,因此决心自杀,但犹不忍秋白目睹其自杀状,因此在一九一六年二月五日(农历正月初二)催促秋白说:“你去看看学校在哪里?可否住宿?以作开学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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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白走后,金太大人犹不忍舍弃两个最小的儿子,时一个八岁的阿垚,一个五岁的阿谷,但又恐秋白即归,迟无可迟,遂决心于正是大雪纷飞、满城爆竹欢度年初五之夜,太夫人在秋白书桌上煤油灯下,写了几封请人代抚儿女的遗书后,剪了两匣红磷火柴头,用烧酒吞后,再去为阿垚、阿谷盖盖衣被,吻了一下熟睡的脸。时轶群一觉翻来,犹见金太夫人未睡,不意她竟会自杀。天明时见母亲腹痛如绞,在床乱滚,知已服毒,但又无钱延医,后得邻居之助,急请西医抢救,时至下午,已经无效,邀于初六日酉吋逝世,年四十有二。秋白得电赶回,已初七日上午,看到火柴遗盒,桌上遗书,但呼母母不应,哭母母不闻,遂卧床前地下大哭,亦无济于事。无以为入殓,只得将所住四进房屋三间,擅自作主,典给木器铺,购得棺木一具,草草入殓,无钱买地,将柩停厝于三进西偏一室,二进两间,权为弟妹住所,过了几天,秋白就往无锡杨氏小学任教,是年十八岁。
母亲逝世后,他妹妹轶群同弟弟阿谷往舅舅金声侣家。阿谷即坚白(后从延安抗日大学毕业后,牺牲于太行山之役),时方五岁,后又随舅迁回贤庄,至九岁轶群又同阿谷、阿森(即景白,秋白有阿云、阿森、阿垚、阿谷四个弟弟,景白亦參加革命工作,后死于莫斯科)往杭州四伯父家。稚杉同阿垚 (时八岁)至武昌二姑母处,二姑丈周复生是个大地主,不愿视亲戚还同一个小孩来,心颇厌恶。稚彬不能耐,意态消极,遂携阿垚往山东一道院。从此一家星散,这使秋白内心受到极深刻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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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清明节,秋白从无锡放假回常州视母柩,时瞿氏宗祠尚有一许氏阿妈在,代为照顾母柩。我去看他,秋白详谈小学教学和学校四周地方恶劣势力,任意欺侮农民的情况,在留午饭吃菜粥时,也又出示了“哭母”七绝一首,“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他悲伤地读完后告诉我:“母亲自杀后,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一条真理,当今社会问题的核心,是贫富不均。自古以来,从冲天大将军黄巢到天父天主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铲不均’,孙中山提的‘天下为公’,也是为了平不均。可见改革当今社会,必领从‘均’字着手。”
他寒假还回常一次,到了瞿氏宗祠,还来看看我,那时我住在青果巷茭浦巷里花椒园,在我家吃饭。他告诉我,“不去无锡了,准备到武昌二姑处。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作为的人,——要走自己应该走的路!”临別时还嘱我时去看看他的母柩,将来咱再会的时候。
自从这次分别后。我们有九年没相见,在这期间,秋白确是走了他应该走的路。一九二一年一月他到了莫斯科,一九二二年二月他在莫斯科经张太雷的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出了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两次见到了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一九二三午一月回国后,他参加丁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被选为中央委员,为党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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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九二五年七月,上海总工会在南市沪军营也办了工人夜校,我去教课,一天,高语罕来讲话后,问我:“你是常州人,认识瞿秋白么?”我答:“非但认识,而且很熟悉。”他说,你到某处去找找看。
翌日晨,我到了闸北宝兴路东方图书馆隔壁弄里(朝北第一家,敲了门,一十老婆婆开门,我问:“瞿先生在家么?”她悦:“在楼上。”我一上楼,看到秋白在吃早饭,我说:“阿双,还认识我么?”他似乎呆了一呆,马上把两手握着我说:“认识,认识,还是老样子。”之华在房里问着说。“是谁?”秋白说:“你不认识的。”之华说:“你的朋友我都认得。”但她穿着拖鞋出来后,一看,果然不认识。秋白高兴地说:“你们原是一家,但后来分家了,他叫羊某某。”说毕,三人相视大笑。当吃早饭时,之华以只有白粥为歉,秋白说:“我们俩就是吃粥长大的。”
这次意外的会见,我们谈了很多,但他总是不谈自己。我多次提及时,他只谦逊地说:“我们分手时,不是相互勉励要走应该走的路么?这几年,我就是走了应该走的路。”如果述及他自己的话,他只告诉我,从苏联回国后,出于对故乡的留恋,曾去常州一次,一个人压低了帽檐,围了大围巾,坐在人力车上从织机坊星聚堂过觅渡桥经瞿氏宗祠,打算停下,以不便而没有下车。再从大街到青果巷八桂堂,经麻巷出东门到天宁寺。
除此以外,他详细地问了我母亲的起居情况,及我几年来的学习和思想,问了我在夜校上课的情况和志向,并具体交待了地下工作的纪律。后他因要出去开会,嘱我以后再去。
过了两日,下午再去吋,之华一身纺织女工打扮,正拟去杨树浦工厂开会,告我秋白出去尚未回来,要我等等,并将秋白所写《中国革命与戴季陶主义》手稿及已发表的《列宁主义与托洛茨基主义》一文嘱我好自看看即去。我坐在那里约一小时左右,秋白回来,边脱外衣边说:“今晚之华不回来,我们好多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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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他从列宁谈到孙中山,从孙中山谈到陈独秀,他赞扬列宁气势磅礴的政治家风度,他称颂孙中山先生对国民党的改组,他肯定陈独秀宣传马列主义的功绩,但他矢口不谈自己。在我一再迫问时,他淡淡地说:“我原以为自己也是个不寻常的人,但在他们面的,特别是在广大劳动大众面前,我没有丝毫可以称之谓特异的东西。如果要问我的过去,那只有‘可笑’两字而已。”我不以为然地指着他写的两篇文章说:“这难道也是可笑么?”他失笑说:“对马克思主义仅只懂得点皮毛,这些不过凭着一点体会,写点个人的观感罢了。”之后,他又坚定地说:“今后,一切贵在脚踏实地,贵在‘实练明察’四个字,特别是你我这些小知识分子,要想为党做些工作,不到现实中去练练察察,将来总是一事无成。”我边听边看边想,阔别九年后的秋白,似乎比无锡杨氏小学当教员时高大了许多。
不久我经秋白介绍,去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习,作半工半读,上大是我党培养干部的一所革命大学。“五卅”后已迁在闸北青云路师寿坊,于右任是校长,彭述之是社会学系主任,刘大白是中国文学系主任,周越然是英文学系主任。社会系教师有李季、施存统、郑超麟、尹宽、蒋光赤、杨贤江、高语罕等。秋白每月不定期来校做政治或专题报告,深得学生的爱戴。这时,他为避免国民党的注目,已搬往青云路北面日本艺妓六三花园北面的一幢小楼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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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夏,组织上决定我去中央宣传部工作,当时中宣部在上海北火车站东面一个小里弄里,只有五个三层楼房,部在第三家。不久又搬至北四川路西面一个里弄里。那时部长为彭述之,还有一个郑超麟和我三个人。郑超麟帮助编辑《向导》,我去时则帮助较对及做其他部里的工作。记得在中宣部时,秋白在他家特地找我谈了很久,他在长篇的形势分析我党方针宣传要点的叙说中,特别提醒我,对国民党要注意合作,但无论如何不能抱幻想。他又说:“今年一月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者大会,坚决贯彻‘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国民党右派受到斥责,西山会议派受到制裁。但以戴季陶为代表的反动思潮,是潜伏的最大危险,一定要在理论上揭穿它的反动本质。”
他以极其兴奋的心情第一次向我提到了毛泽东同志:“在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老大会讨论决议的休息时间,我和毛泽东等几位共产党员作为国民党的代表,正在凭栏远眺,刚好戴季陶等几个顽固派人物也上楼来,我出于礼仪,主动上前和他们几个握了手,毛泽东当然出去逐个握了手,但与戴季陶握手时,毛朗笑着说:‘台上扭了手,可不能在台下踢脚啊!’弄得戴季陶十分尴尬。”
秋白边讲边点着了香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继续说:“我与毛泽东接触不多,但就在几次不多的接触中,我确认他是一位既有原则,又讲策略的党的优秀工作者。”有一次我与张太雷谈到毛时,他也钦佩地说:“还是这位湖南辣子来劲。”他又说,“今后你也会看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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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帮助我认清形势,秋白又谈到了梁启超、胡适、张君劢、左舜生、李璜一伙人。他告诉我,在思想战线上,对各种反动思想,要无情地坚决进行打击,当然打击的唯一方法是说理,无理的漫骂是无能的表现。”说到这里,他幽默地问:“有几个泼妇骂街是骂赢了的?”
有一次谈话中,我因听到在几次党的会议上,秋白与彭述之之间的争论,因此我满以为他会对彭说些什么的,但却指着桌上的《向导》不以为然地说:“彭是为党做了大量值得赞扬的工作,在这里面,他不是写了很多有说服力的文章么!你应该好好学习。我虽然是中央常委之一,但他是中央任命的宣传部长,今后工作一些问题还要多请示他,而不是取决于我。”
记得后来,彭、陈受到了党纪的制裁。我在一次闲谈中又提起了彭,并反问当时你为什么对彭述之这样推崇吋,他笑笑锐:“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对任何人都要实事求是。慈溪太后应该是一位值得人人大骂的女人了,但由于她干了那么多坏事,激起了民愤,所以对孙中山革命这样顺利,还实在有一定‘贡献’呢!何况对待我们的同志!”经他一说,我深感自己思想方法的狭隘。
一次彭述之要我把《近阶段宣传要点》送给秋白,我去时见他正在窗口况吟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我笑着说:“上海地方既没有东篱,更没有甫山。”他也笑着说:“看着远处在在烟雾里的高大建筑,未始不像南山,未始不好悠然啊!”又说:“我这个人始终摆脱不了文人习气,今后革命成功了,年纪大了,我一定选十有山有水的地方,整理整理中国古典作品,到那时你也夹帮向搞吧。”说着,两人不觉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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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送去的《近阶段宣传要点》后,他坚定地表示同意,但指出要征求一下基层同志的意见。他又和蔼地说,“宣传要点,关踺在要字上,在斗争第一线的同志。最有发言权。”他指着书架上的《水浒》风趣地说:“鲁智深三拳解决了镇关西,可见这三拳都打在要害上。”
这次去看他,正是他肺病发作,医生嘱其卧床休息时期,和我谈话时,脸色苍白,但语调沉着,毫无倦意。这时交通员进来一份文件。我打算就走,秋白说:“你再坐坐,可把我昨天些的稿于看看。“说毕,他就看起文件来,我在看稿子时,看他看完文件后,先在闭口沉思。然后从藤椅上站起来,抱着拖鞋,绥慢地走到窗口,瞭望着远方的苍穹,突然转身对我说:“在我党推动下,伟大北伐战争已经开始了,周恩来、林伯渠、李富春、叶挺、粟裕等一大批共产党卓越的军事干部,目前都在北伐军中担任主要骨干,看来要经过几次大战后,革命形势将会突变。”紧接着,他捷步走到写字台前拿赶宣传要点,坚定地说:“要宣传北伐的伟大意义;要宣传北伐战争中每一战争的胜利;要进一步唤起广大工农群众,革命知识分子和一切拥护我党立场的人士,参加北伐,支持北伐,争取北伐战争的彻底胜利。”
他看到我满脸喜悦,不时点头的神态后。又把右手向前一伸,摊开手掌向桌上一按地说:“作为我们在中央工作的同志来说,头脑千万要冷静,任何事物,看了这一面。又得看看另一面。在北伐战争胜利的行使下,固民党内左中右各派人物,会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我们共产党里又会产生那些想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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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及时分析研究,制订对策。譬如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蒋介石强持通过了“整理党务案”,我们党内有人表示欣然接受,说这是国民党内部问题,他党无权赞否,这些你们宣传部的同志怎样看?制订宣传要点时,是否考虑了这些情况?”
我惊异地反问:“什么叫他党无权表示赞否?这些情况,为什么部里没听到讲过?”秋白听了似属早已意料到地说:“问题就在这里啊!”你回去可向述之同志转述我的看法,请他酌情考虑如何。”我因见事关重要,急忙告辞。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部里抄写一份下一朝《向导》出版目录,开门处,走进来一位圓脸秃顶的矮个子,穿一件没有领的中式白短衫,大襟上钮扣扣在右面,白底布鞋,手里挥着一把芭蕉扇的教师模样人物。他直入彭述之房间里谈话,谈得很久。那时郑超麟问我:“你认识他么?”我答:“不认识。”郑说:“就是陈独秀啊!”这天晚饭同桌吃饭,饭后他在院子里乘凉时,带着皖南腔问我说:“你就叫羊牧之么?”我说:“是的。”他又说:“你这种羊不多,那么羊叔子是你的先祖了。”我说。“相传是的,岘山堕泪碑么。”他从北京碧云寺谈到常州天宁寺,又从常州住过的苏东坡谈到当今的鲁迅。
陈独秀作为一个知识分于,在十月革命的鼓舞下,站在历史潮流的前列,积极地传播了马克思主义,是有其一定贡献的。毛泽来在当时曾赞扬:“陈独秀为提倡近代思想量力之人”,“为思想界之明星”。尽管在秋白谈话中,我知道陈对国民党一再退让迁就,有时甚至失却我党立场,并在中央一些会议上,常与彭述之一起与秋白争议得面红耳赤。但秋白在当时也是十分尊重他的。记得一次淡到党的前几次全国代表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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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致选举陈为总书记时,秋白曾说:“他传布马克思主义有贡献,应该至剑尊敬。”
秋白在繁忙的工作空隙,仍好作旧体诗。一次当他看了我的一首旧作七绝:“轮泥蹄铁几时休,尽把午华付水流。欲问秋风缘底事?芦花无语只摇头。”他说:“置之于旧文人诗词中,算是好的。但现在作为一个革命者来说,没有找出答案,似属过于萧瑟。但他又宽慰地说:“说来容易,做来不易,我们过去受过旧文学影响的人,积习已深,我自己做来也有这个毛病。”几天后,我去看他时,他在文具筐中抽出一张用蓝铅笔草书赠我的两首五古:
十年不相见,相见各成人。潘鬓一似旧,举止失天真。君如霜月苦,仆仆走风尘。风尘应识好,坚我岁寒身。重耳能得国,端在历艰辛。
贻我七言句,秋气满毫端。芦花不解事,只作路旁看。我意斯文外,别有天地宽。词人作不得。身世童悲酸。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
隔了两天,他又给我两首:
君年二十三,我年三岁长。君母去年亡,我母早弃养。亡迟早已埋,死早犹未葬。茫茫宇宙间,何处觅幽圹?荒祠湿冷烟,举头不堪望。(二十三,应为二十五,他笔误了。——羊)
出其东门外,相将访红梅。春意枝头闹,雪花满树开。道人煨槽柚,烟湿舞徘徊。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杯。坐人不觉晓,瘦鹅竹边回。
此四首五古,盖第一首勉余生活要锻炼,第二首提出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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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凄楚,弟三首怀念荒祠的母柩,第四首不忘儿时的旧游。当我看完后,也坦率地说:“前天两首和今天的两首,也多心酸之语。”他点头说:“我们都有这种习气,旧文人的思想感情,总丢不掉,所以今后还是少作为宜。”
有一次晚上去看他,他从抽屉翻出一张照片,很有历史价值的照斤,我一看是快镜拍的秋白与列宁合摄的半身像,列宁正在中间、秋白紧靠着站在左边。看那饱经风霜的列宁,但是俱有一剐和蔼可亲的笑容,令人一望这个革命导师,顿时起看肃然起敬的意念。我说:“你见过列宁几次?”他说。“有两次,他和我谈过多时话哩。”列宁曾说:“俄国认为中国为全世界敲亲密的友邦……必须协力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欺侮。”又说,“我们对于东方民族,是极端平等看待,对于他的文化,尤其有兴趣……”
后来,杨之华到常州来,我特地问到这张照片,她说:“几经变迁,早已没有了。”我想中国领导人见过列宁的不多,合摄的照片更加没有了,失去可惜!中国历史博物馆里,少去一件珍贵的文物。
上海大学有的反动学生晓得秋白的住处了,我即通知秋白,秋白即从六三花园附近搬至上海老西门外,中国地界一个弄里,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下原来是周恩来住过的,楼上为秋白、之华的卧室。那时我在北四川路,离这里很远,因此看他的时侯少了。
一九二六年底,由于北伐军节节胜利,国民政府要北迁武汉。因此秋白与陈、彭之间的矛盾亦日益加剧,如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问题,主从问题,尤其突出的农民问题,土改问题。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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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却主张更加迁就退让,甚至放弃共产党的独立性甘愿低首向国民党取得合法存在等。而在这些原则性的大问题上,秋白曾一再不同意他们的主张,经独秀的反驳、述之的附和,或述之的发言、独秀的向意,秋白无可如何,甚至不欢而散。
后来我看到秋白多时不到中宣部来,以为病了,一天上午,我去看他。他睡在床上,之华告诉我。“他昨晚写一夜晚东西,刚才睡下。我翻了他桌上的铁丝稿箧里一看,原来是:《中国革命的争论问题》。我略为翻阅一下,知道他和陈彭的争论问题。应该及时地写出他的看法了。
又一次去看他,他问:“四届二中扩大会议决议传达后,收到什么反映?”我因没有思想准备,经他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笑着提示说:“就是那个不要简单地打倒地主的口号的决议。”这时,我才弄清问意,遂将前几天整理的情况简要地向他作了汇报,重点提出:下面反映这个决议太右了。他听了,迅速坐起来,要我具体谈谈。当我谈到有人说,按照这个决议,还要什么农民武装?全让国民党去为所欲为算了时,他频频点头,要之华从抽屉里把他的文件夹拿来,他从中抽出一份递给我说:“你看这篇文章。”我接过来一看,是毛泽东同志所写的《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在这篇文章里,他强调农民间题是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他指出,如不推翻压榨农民的政权,便不能有农民的地位。他召唤一切革命的同志,都要深入农村去发动农民,进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我看完后,秋白没听取我的意见就说:“要依据毛泽东的意见来增添你们的宣传内容。”我当吋虽有很多话要说,但见他频频咳嗽,立即告辞。
这年冬天的一天上午,我听说宣传都要随中央迁往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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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消息,去看望秋白,天很冷,雪犹未消,到他家,一上楼,只见他穿着一件从未穿过旧皮袍,隔着窗子,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脸更苍白人更消瘦了,但精神很好。他一见我就问:“什么时候走?”我答以“在待命中”。他充满胜利的信心,高兴地说:“不久,我也要去武汉,当前革命形势是好的,就是身体太差了。”他揩着身上的皮袍,深有感情地说:“这两天,全亏这件皮袍,这是周恩来去广州时,说到南方用不着了,留给我的。”接着也又向我介绍了恩来同志的一些情况,并称赞他是一位永远不考虑个人安危,永远战斗在第一线,永远体贴和关怀别人的好同志。
走时,他一反往常,庄重地握着我的手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要增强党性,要战斗不息。在寒风里,我下楼走出了弄堂,但犹屡屡回望着他住的那幢小楼。
三
一九二六年七月,以共产党员为骨干的北伐军,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分別打垮了吴佩孚、孙传芳封建军阀的主力,先后占武汉,下九江,克南昌。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国共两党联合组织武汉国民政府,推汪精卫为主席,共产党员苏兆征为劳工部长,谭平山为农民部长(后谭脱党,组织第三党),革命形势十分喜人。是年春,我党中央机关决定由沪迁汉。时中央有关部门设在旧俄租界,中宣部设在旧英租界辅义里二十七号两楼两底的民房里,秋白、之华住楼上,我住楼下。
当时彭述之、郑超麟两人留沪未来。中宣部长由秋白兼任,记得有一时期秋白生病,曾由张国焘代理过一星期。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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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党中央亦由广州迁武昌,两党中央隔江相对,往来频繁。
一天深夜,他开会回来,在楼下叫醒我,并给我一份厚厚的文件,说了声“单独刊印”,就上楼去了。第二天一早,我翻开一看,是毛泽东同志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我因未了解秋白昨晚交待单独刊印的含意,跑上楼去请示。时之华已起身,正在洗脸,见我就问:“武汉生活过得怎样?”我说。“就怕忙不出成果来。”她边梳头边说,“不管怎样,只要我们在建造革命的大厦上添了一砖一瓦,就对得起生活两个字。”说时秋白已醒己,当我说明来意后,他披衣下床,沉重地对我说:目前党内,特别在中央,有些同志不敢支持已经开始,或者正在开始的农民革命斗争,反而横加指责,今天一个过火,明天一个越轨。这不行!毛泽东同志这篇文章是亲身下去做了几十天实地调查、很有说服力的文章,文字里痛斥党内外,一切怀疑、否定农民斗争的论点是没有根据的。说时问我。“看了没有?”我老实回答,“翻了一下。”“这不行,我们中宣部的同志,对党内任何同志送中央的报告文章都要认真地研究,并提出自己的观点。”他站起来神态严厉地说:“只翻了一下,我们不是旧衙门里的师爷。”之华见情,忙插嘴说:“昨天翻了一下,今天可以再翻几下,明天可以再翻几十下,你截住人家一句话,真是摆出旧衙门的官僚来了。”说得三人不约而同地的笑了。我和秋白相处多少年来,这虽是对我仅有的一次,也是难忘的一次批评,但我感到心悦诚服。秋白为了这篇报告,特地写了一篇序言。我在武汉就交给了一位熟悉印刷所的负责同志,要他联系赶快排印。
我记得毛泽东同志这个报告,早日寄到中央,但陈独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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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的机会主义者,不但不愿意按受毛泽东的意见,更不愿意在《向导》上全部发表,甚至搁置不理,坚持自己的错误见解。他们的错误主要是瞧不起衣民,看不到当时中国革命的实质问题是农民问题,为了迁就国民党他们宁愿抛弃农民这个最主要的同盟军,使工人阶级和共产党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但是秋白看到了陈独秀等机会主义者只会空谈理论,不敢接触实际。这样党在他们的错误路线下,非常危险,觉得应该及时纠正,所以把这个报告写上序言,一到汉口,急付排印,出了单行本,赶快发给党內各同志。
不久,上海八十万工人和革命群众,在周恩来、罗亦农、赵世炎等同志的领导下,进行第三次武装起义。经过两天一夜的激烈战斗,解放了这座中国第一个大城市。滑息传来,秋白异常激动地对我说:“我们应该感谢恩来、亦农、世炎等同志,我们更应该感谢上海的工人阶级,是他们在上海的上空树起了红旗,为我党添了光辉。”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继续说,“不管国民政府同意与否,中宣部要尽一切努力,为上海的武装起义大造舆论,并严重警占那些北方南方的新老军阀,如想镇压,则无产阶级必将以革命的武力对反举命的武力加倍奉还。”当时我插嘴问:“是否点蒋介石的名?”他迟疑片刻,无可奈何地说:“此事上午与陈独秀研究过。他意暂可不点。”但没出半个月,蒋介石在上海举行了举世闻名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革命红旗被砍下,赵世炎等许多同志英勇捐躯。秋白沉痛地在一次晚饭后对我说:“我们太幼稚了,这一着棋,输给了蒋介石,我们对不起上海工人阶级,我们对不起牺牲的同志,血的教训,太沉痛了。”我问当时为什么我们不点蒋介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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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他隐痛地锐:“独秀同志有独秀同志的想法,当时北洋军阀元气虽丧,实力尚厚,而且平汉、津浦两线大军压境,怕点了蒋介石的名,公开决裂,今后设有挽回余地。现在看来。这种右倾机会主义观点,害了党的事业。”他也许是过于激动,引起了肺部的隐痛,用手抚摸几下胸膛后,继续说:“作为党中央常委的我,也有责任,我深感在第一线斗争的经验太少,单是读了几本马克思主义的书,干不好革命。”
当时,在武汉的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在“四一二”反革命事件后,虽公开宣布讨伐蒋介石,但聚集在他周围的政客将领中的反动倾向,都在迅速滋长,武汉处在内外夹击、革命与反革命的搏斗中。秋白是忙透了,他有时穿西装,有时穿长衫,有时又批一身国民党军裝,深陷在各方面的会议和交涉里。伹是他在老朋友釆看他时,也还是热情接谈,诚挚招待。
郭沫若当时也在武汉,常到中宣部来找秋白,一口四川普通话,虽然穿了军装,但一眼望去,还是一副文人气派。在上海时,我到创造社去接洽刊物,曾几次见过他,所以他一来,我就开玩笑说:“主任今天来找部长,又是黄鹤楼、白兰地吧?”因为听得秋白曾说过:“他们俩一次游黄鹤楼,面对大江东去,大家都诵了苏东坡的‘浪淘尽千古英雄人物’之句。说我们在现在这种形势下,大家在未被淘去的时候,还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败且不去计较。”秋白对郭沫若同志一面说,他是虽有些浪漫主义色彩,一面却十分敬佩他,常对我们说起他对蒋介石也敢于面撞的耿直性格。
蒋介石公开进行反革命政变后,北伐根据地广东的李济深也对革命群众进行了大屠杀,武汉党军一些将领在蒋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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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收买拉拢下,叛迹日益暴露,汪精卫也逐渐脱去伪装,暗中与南京勾结,以期宁汉合流,扼杀革命,武汉在十分危急之中。
四月二十五日,我党在汉口召开了全国第五次代表大会,会场设在汉口一个不大的戏院里,正式代表八十人,很多外国代表也参加了这次大会。大会门口也没有明显的标志,代表也没有出席证,每次凭下达的“口令”进出,如第一天上午开幕时的口令是“冲锋’两个宇。
经大会同意,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及各省有关人员参加大会的,分站在主席台对面的看楼上。记得大台开始,全场高唱《国际歌》时,铁军独立团团长叶挺刚好站在我旁边,他穿着一件好久没洗的白棉毛衫,下着草绿色马裤,唱歌时声音特别洪亮有力。
宣布陈独秀报告时,会场一片肃静,大家满以为此时此刻,他作为党中央总书记一定会对当前形势和我党政策,作出符合客观实际的分析,提出正确指导当前斗争形势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特别是陈本人当会对前阶段一味与汪蒋反动势力妥协,导敢我党的损失,作一些自我批评。但他在冗长的报告中仍贯穿了他所坚持的右倾机会主义理论,反对深入开展土地革命,甚至提出不能没收小地主的土地。他反对大力武装农民,建立农民革命政权。全场代表流露出失望的情绪。站在我身旁的叶挺边听就边问我:“报告(指陈独秀在大会上的报告)中央集体讨论过设有?”我苦笑说:“不知道,但这应该是讨论的。”
大会休息时,代表们三三两两,在会场四周议论着,我听到一位四川口音的代表对另一位代表说:“不管他怎么讲,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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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还是像以前那样,干,白刀子不进,红刀子不出。”
为了使秋白了解代表的情绪,我走进主席台后面的林息室寻找他,见他正在和一位代表谈话。听那个一口湖南口音的代表连声说着“糟糕”,好像是罗亦农。后来我向秋白汇报了叶挺的反映,他一句话也不响,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香烟,沉思着,最后简洁有力地说:“要相信中央。”
在下午的会场上,在每个座位上散发着秋白写的《中国革命的争论问题》(副标题是第三国际还是第〇国际?)。只见恽代英拿了秋白写的文件,连连说:“这个标题写得尖锐。”’而彭述之则拍拍这个文件说:“这是见了鬼了。”
秋白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中国革命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是由资产阶级领导;一是由无产阶级领导。如何办?秋白铿锵有力地说:“中国革命必须由无产阶级领导。”小组会上,彭述之针对秋白的意见讽刺地说:“我看,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还是若有若无的鬼……”其实质是否认中国革命的领导权,有被资产阶级篡夺的可能与已披篡夺的现实。秋白听后,立即当众反驳说:“不管如何,彭述之在客观上还是承认中国资产阶级是有的,不过不是人,而是若有若无的鬼。既然前提定了,那我们就得正视现实,当前革命领导权,已经或正在被这个鬼篡夺了。”我因在小组会上做记录,只见他脸色刷白,但声调高昂地质问:“我们党內就有像彭述之那样的人,只知和鬼联合,而反对和人——和广大工农群众联合,把中国革命领导权双手捧给鬼,这才真是见了鬼!”
这天深夜,他还未回部。我和之华闲谈了一阵,她告诉我:“秋白最气的是陈独秀等一些人,一味主观专制,毛泽东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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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大会提了一些很好的意见,他们非但不予讨论,而且把他排斥于领导之外。”又说,“陈独秀在全上提出‘要到西北去’,看来是一见蒋介石挥动屠刀,开了杀戒,他又怕了,要退却了。”
我因为不是大会专责干部,所以部里有事就不去,秋白喊我去我就去。我去的几次,有时除在主席台上和休息时间看到秋白外,始终找不到他。只知道大会小会讨论很热烈,思想斗争极尖锐,又听说陈独秀作了检讨。
大会最后通过了斥责陈独秀的决议和没收大、中地主土地,发展工人运动等决议,但大家对陈独秀的投降主义的危险性认识不深,估计不足,加以他又作了一定的自我批评,大会仍选他为党中央书记。
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上楼去看秋白,觉得他消瘦了许多。我宽慰他说:“该休息了。”他淡淡一笑说:“形势紧迫啊!已经跨上了战马,除非中枪倒下,能不向前猛冲么?”当我还想了解大会内部消息时,他平和地告诉我:“大会开得很好,中央是团结的,所定的方针是正确的,会议时的争议,正说明我们党内生活是民主的,很多人对陈独秀有意见,我也有看法。伹他认识了,检讨了就行了。你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坚决地、不折不扣地贯彻大会决议,并把各地传达贯彻情况汇集整理。”
接着他又关切地说:“汪精卫与蒋介石的暗中勾结已逐渐转向公开了,我们极可能要被迫上梁山,部里同志要在思想上积极准备,增强党性,严守党的纪律。一切听从党的决定。”他笑了笑又说,“上粱山就上梁山,我出国去苏联那年,从北京南下到济商向父亲辞别吋,曾想到郓城、阳谷、梁山泊一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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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看看,可惜没时间。”听他一谈,我既增添了宽慰也增强了信念。我顺便问起了他父亲和几个弟妹的情况。他说:“父亲前一程还住在济南一道士现里,在一所师范学校里教教图画;阿森(即景白)我想送他到苏联去学习;阿谷(即景白)如能参加革命最好,但这都要看他们自己决定了。”因见他急须休息,我即告辞下楼。
不久,武汉形势迅速逆转,原拥汪的国民党军人夏斗寅在宜昌叛变,勾结四川军阀进攻武汉,许克祥部在长沙袭击省市党部、省工会、省农会,释放全部在押的士豪劣绅,捕杀共产党员。汪记武汉国民政府农政部又发表布告,叫嚷“要纠正农民的一切幼稚举动。”还萌露杀机地提出,“对逸出正规的活动,要严加制裁”。
就在这危机四伏,武汉三镇笼罩在白色恐怖的阵阵杀气中。一无晚上,秋白突然要我同车去鲍公馆参加一个会议当记录。时鲍公馆在旧德租界西门洋行原址。所谓鲍公馆,即鲍罗廷的住处。我们进入楼上后,但见屋内已到了蛮多人,他们是除了中国党的一些负责同志外,还有印度的的罗易,法国的白理安,和日本、英国等国的共产党代表。秋白进去后,分别与他们一一握手。我因未见陈独秀,问起时,秋白告以鲍罗廷同志未通知。后来知道“五大”后,党内对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谴责更烈,中央实际上作已由秋白、弼吋等同志负责。
时会议室在一句前半间的房子里,也没有会议桌,同志们都四周乱坐着,鲍罗廷的记录是一个年轻的女同志。秋白指着壁上的一个镶在镜框里的胖小孩,对那位女同志说:“Your son?”那个女同志连声说:“No,no,no!”后来鲍罗廷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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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八字胡须,坐在中间一个高靠背椅上,两手置膝,态度很严肃,一口英语,说话很慢,表现着刚毅、沉着,但生动而富有感情。因讲的是英语,每讲一段,则由张太雷同志译成中国话。中国同志发言,亦由张太雷译成英语,我的唯一任务是记录各人的发言。
会议开始,鲍罗廷分析了中国革命的形势,提出中国革命已到了极危险的地步的论点和中国党目前急应改正的措施,并传达了共产国际的几点意见。鲍罗廷同志约讲了一个多钟头,中心的主要精神是中国共产党要赶快武装工农,建立自己的军队,到处暴动。他指出:“血的教训,已无情地告诉我们,靠国民党军队,我们的革命只会革掉自己,而不是革掉敌人。”他建议动员共产党员,首先在两湖地区发动工农组织武装,向长沙,向九江,向广州,向武汉进军,向蒋介石的经济政治中心上海、南京进军。他特地问秋白:“为什么不好在长城内外、塞北一带,即组织赤色马队?像我们哥萨克马队那样,一会杀到这里,一会杀到那里。弄得敌人胆战心惊,日夜不安?”他还举梁山泊为例,要招兵买马,到处暴动,夺取城镇,与反革命势力相周旋。
这些话在当时,确是一句句,一字字,振人心弦,一些外国同志表示,必要时,他们可以动员共产党员到中国来成立国际纵队。中国同志对此有表示异议的,认为:“这样力量是否过于分散,不如集中力量攻其一城。”特别是对组织赤色马队问题,有的同志说:“首先搞城市,塞北不是反动势力的主要基地,可以缓一步再说。”会议和争论颇为激烈。但秋白和太雷则坚持听从共产国际这一指示。现在看来,这次会议的精神,大概是后来南昌、广州和秋收起义的由来,也许也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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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没有实行毛泽东同志关于建立农村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这一策略的由来。秋白后来犯“左”倾盲动错误,是否与此有关,也是可以研究的,但不管如何,当时我党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建立自己的军队、组织暴动、扩大基地、狠狠打击国民党反革命势力的设想还是正确的。
在这次会议上,鲍罗廷还找到了“应该以一切可能的方法,去促进土地革命。”但会议对此没有作具体讨论。当时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没通知毛泽东同志来?”他没有正面回答,仅低声说:“中央常委也没全来。”
会议还研究决定发动国民党内左派著名人士,组织军事法庭,惩办那些残害革命工农的大小反动官僚,开会人员一致赞成。但后来由于革命形势迅速逆转,没有能够实现。
会议一连开了两个晚上,秋白丝毫没有倦意,精神饱满地说:“为了不辜负斯大林同志对我们的支持,为了不辜负兄弟党对我们的支持,我们得好好干才行。”并嘱,“赶快把会议记录整理起来。”
革命与反革命的势力在全国搏斗,武汉三镇上空弥漫着工农的战斗烟火气氛,工人纠察队被解散,共产党员和工农积极分子造杀戮,这时秋白身体坏透了,但他仍在发烧、咳嗽、吐血中坚持参加会议,起草文件,处理日常工作。
一次他特別提到毛泽东、蔡和森两同志给中央的信中“针对唐生智返湘后的反动态度,建议中央军委组织力量,先发制人。不能坐以待毙”时,他气呼呼地说:“讨论了几次,就陈独秀不同意。”停留片刻后又说,“在大敌当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绝不能把中央内部的矛盾全部暴露给蒋介石、汪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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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所以在一些问题上,过多地迁就独秀。看来,党的事业受损失了。”
大概在七月初的一天傍晚,阵雨才过,树叶上还在滴着水珠,气温降得适人,我正在楼下校对文件,秋白喊我说:“住在武汉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趁没离开时,再去黄鹤楼走走吧!”为避人注目,从汉口江汉关前特地叫一个划子过江,一叶扁舟在江流颠簸中前进。船到江心,秋白颇有所思地说:“你看古诗中哪句能刻画出当前我们的心境?”我一时答不出来。他沉吟道:“‘天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最能表达我们此时的心境了。”我说:“现在落木还没有萧萧下吗?”他说:“许多同志在牺牲,这不是萧萧下吗?”划船老汉见我们谈得斯文,询问:“两位是教书的先生么?”秋白答:“我们是教书的。”并反问,“你老在江里弄船多少年了?”他坦率地说:“我祖父辈都是开船的,父亲年轻时还当过太平军呢,后来洪秀全失败了,不知去向了。”秋白听了同情地问:“你们划船的人中,可有一个叫向忠发的?”老汉朗笑说:“他是划船的。码头上扛活的,马路上扭黄包车的,谁不知道向忠发,也是我们工人中好样的。”说时他环顾一下四周的波涛,低声说:“他还是个共产党员呢!”秋白听了,也笑着说:“啊!难怪国民党要抓他呢!”老汉把鼻子一哼说:“国民党要抓的人也太多了,你看武汉三慎哪天不抓人,哪天不杀人?”说着船已靠岸,我们付了船资登岸而去。路上秋白告诉我,向忠发虽没读过书,但却是一位有胆略、出色的工人运动领袖。我们登上黄鹤楼后,面对着烟水苍茫的武汉三镇和白浪滚滚的江流,两人心情都很激动。秋白情不自禁地吟着崔颢的那首《黄鹤楼·七律》,并感慨地说:“千百年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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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雅士,英雄豪杰都似江流一去不复返。安知几十年后,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啊!但去要去得有价值。”时只有我们两人站在女墙边。
突然他沉痛地提起了李大钊,悲怆地议:“大钊向志在张作霖的绞刑架下英勇地牺牲了,他为人民革命而死,死得光荣。”紧接着,他气愤地说,“在前几天的中央扩大会议上,有些人还在高淡要承认国民党是当然处于革命的领导地位。荒谬提出一切工农团体都要受国民党部的领导和监督。什么当然领导?什么当然监督?我们要问——要不要共产党?是不是对得起已为党的事业而牺牲的李大钊等同志?”他流露着作为一个革命者不应该有的悲现情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着夕阳西下的远方群山说:“大好河山,又得沉沦一个时期了。”我怕他的伤感会影响他的健康,劝慰他并把话题转入绘画,因我知道他学画于他的父亲,学金石于他的六伯父,殊不知他反感地说:“我父亲的画是好的,但一生无益于社会,太没价值。”
从黄鹤楼回来没几天,汪精卫公开反共,对工农组织和群众运动公开封闭和镇压,大规模地逮捕和残杀共产党员、革命知识分子,宁汉蒋汪正式合流反共。周恩来、朱德、贺龙、叶挺等同志在南昌举行“八一”起义,打响了以革命的武裝反对反革命武装的第一枪,淡因没有明确的土地纲领,没有发动农民群众而趋于失败。
八月七日,中央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会议批判、纠正、结束了陈独秀的投降主义路线,撤销了他的总书记职务,选出了以瞿秋白为书记的临时中央政洽局。会议确定了上地革命和武装斗争,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屠杀政策的总方针,发表了《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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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党党员书》,号召党和人民群众坚持革命斗争,发动农民举行秋收起义。毛泽东同志在这次会议上被选入政治局,为候补委员。
大概还在夏天,“八一”之前,张太雷曾同志我到中央秘书处工作。我记得中央在上海时,秘书长为王若飞同志,中央迁汉口后,秘书长为邓希贤了。时我住在天隆里李立三的楼上。吃饭吋,立三同志就喊我:“牧之下来吃饭喽。”但没几天,太雷又叫我到上海准备房子,为中央迁沪作打算。正拟动身时,又通知我负责中央驻汉联络处工作。记得我到联络处后不久,一夭下午,太雷忽来问我:“还有饭吗?”我说:“有的,恐怕冷了。”他说:“不要紧,冷饭也好吃的。”于是将剩饭菜吃了一碗就匆匆地走了。这是太雷和我最后一次的见面,他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刚毅、坚决的意志,我永远铭记在心,至今不忘。
有一天,我去法租界一所洋房的楼上去找秋白,他正在一帆布床上睡着,听有脚步声,睁眼看见是我,告诉我:“中央决定迁回上海,具体日期未定,但就在这几天,走时我不告诉你了,你留在汉口负责联络处工作,是太雷提议的,具体任务向太雷已谈过了。他边下床边从枕旁烟盒里递给我一支烟说:“留在这里工作要坚定、沉着、机警。重要的是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党员。”我因见他又要出去,急忙告辞。他和我一同下楼,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嘱咐悦:“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分手后,我望着他消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林荫深处。
几天后,所说秋白乘日本军舰回上海了。我每当全天工作紧张结束以后,站在江边闲眺吋,总要顺着滚滚东流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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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着烟水苍茫的东方,默默地祝愿他身体健康。
自中央即将迁沪,我即到中央驻汉联络处,一切遵照秋白去沪前的交待,慎重工作。联络处的任务是:
一、转送中央文件、中央交各省的决议和通知指示等,由上海送来后,我即派专人送至各省。当时送过的省份,如湖北、湖南、江西、四川、河南、陕西、安徽等省,各有专人负责,并按远近发给路费多少,如四川每次路费就一百元。记得四川一个交通员,虽然我现在记不起他的姓名了,但他是一位对党无限忠诚的好同志,高大身材,满口湖北腔,左手带着一只玉镯子,礼帽,黑眼睛,活像一个长江上游的红帮头子。不管有什么艰巨任务,交给他,准完成使命,令人满意。有一次为了援救一位同志,他千方百计通过川东红帮老头子,买通王陵基的副官长和三姨太,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汽车从监狱里把这位同志营就出来了,可惜,后来他在叛徒的告密下,被捕牺牲。现在回想起来,还使我不会忘怀这位联络处的交道员!还有一个走江西的同志,他原是邮递员,推着一部自行车,交待的任务都能完成,回来脸瘦了,黑了,眼眶也深了,他从无半句怨言。但他在一次出差后,即没有消息,大概也牺牲了。解放后,每当看到飘扬在蓝天的红旗时。我总是情下自禁地想起这些查不出姓名,又找不到遗体的同志。
二、接待中央往各地,各地往中央的同志。来时,告诉他最近的联络地点、接头的暗号,有时并用香烟盒里的白纸,写给证明,到那里时,用药水一涂,字即显出来了。如汪精卫公开反共后,苏兆征同志就避居在我处一晚,他还叫我代买盒子装的鲍鱼。“八一”起义失败后,刘伯承同志在一个冷天来我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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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咳嗽不止,我即冲一碗止咳糖浆给他。再如,郭亮同志的爱人李灿英,携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多难,从长沙逃来汉口,躲在我处几个月,后来郭亮在汕头失败,飘海到南洋群岛,后经港、沪来汉,同她们团聚。解放后,多难叫郭志诚,从苏联回国,在辽宁工作时,还写信给我,并附照片一张。听说他现在中央水利部工作。还有贺龙、周逸群等同志,在沪经周恩来同志的介绍来汉,我即介绍给湖北省委,代雇小船一只,转赴湘西桑植。贺龙部下的一个连长,转战汕头,途中受伤,在群众家养好后,找不着部队。辗转来汉,我也发给少数川资,后去大別山了。还有一位同志经中央介绍来汉,他是曾在豫西当过营长的地下党员,但外貌斯文,说话不多,临走时,因见我是常州人,颇有感慨地说:“前在汉口时,瞿秋白曾在他住处,约我们几个在河南工作的同志,鼓励我们要在豫西伏牛山扎根建寨,并风趣地问能不能把伏牛山变成伏虎山。可惜,我们没有伏得下来。”
中央驻汉联络处的地址,共住过二处:一是在华界马路边一个陕西人开钱庄的楼上,因北伐军打了武汉时收歇回陕,只留一个人住在楼下,我们住楼上。二是汉口旧血花世界(犹如上海的大世界)附近一个弄隔壁,一楼一底的房子。在此处时,记得因上海来汉的同志不幸被捕,中央电告:“你处因我嫂长期患肺病去世之所,亟迁地为是。”这是中央要我搬迁以防国民党下毒手的讯号,我即搬到旧租界一个开绸缎铺老板的楼上,贺龙、刘伯承来汉时,就住在此处。还有其他各省的同志,经我处到上海找中央的很多,一时记不起他们的姓名了。
三、有时经费也在找处转交。如有一次转交湖南的钞票,是中国实业银行印有一只红色马在上面的,长沙不用,又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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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处了。后来李维汉来,我就交给了他。
有一次,上海有同志来,说:“要联络处尽一切可能,及时支持两湖地区的秋收起义。”并说,“秋白同志很关心这件事,希望你们随时把情况转告他。”
一九二八年五月,李维汉同志自中央来汉,在耿络处开了一个星期会,出席者是湖南省委有关同志,连我七八个人,主要是研究组织农民武装,进攻长沙问题。记得我因注意保卫问题,不时出外巡视一番再去讨论,因在我处吃饭,李维汉还故意高声说道:“菜这样多你们太客气了。”会后,李因急于去他处,留一字条给我:“中兄嘱你回沪”六宇。所盾“中兄”,即中央的代号。
这年五月,我妥善处理了联络处的一切工作,乘江天轮返沪。见到之华,知秋白已不在上海。犹忆那天下午,刚走进他们的住所,之华也开会回来,一进门,她习惯地用鸡毛帚掸掸桌椅上的灰尘,简短地询问了汉口联络处结束工作后,说:“你要听候分配。”又说,“秋白负责中央工作后,身体倒反好了些,就是经常埋怨自己,对一些问题没有预见性。去年十一月党召开临时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后,秋白曾说:‘我的毛病是与工农群众接触太少,没有第一线斗争经验,因此不能把马列主义运用到中国革命的实践中去。’”之华打开饼干筒,拿了几块饼干给我后,继续说,“他曾经常提到彭湃、苏兆征、毛泽东、张太雷、朱德、贺龙,赞扬他们有丰富的地方工作和斗争的经验,中国少不了他们。”之华说到这里,笑笑说,“秋白有次还开玩笑地说:‘我这种人,最好是做一个教员教教书,再不然,就当个翻译工作者。’我也笑笑说:‘等中国革命成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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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年纪也大了,到那时还是回常州办所学校。为家乡培养点共产主义人才吧!”
自此以后,我虽又见到之华,并在全国解放后的一九六〇年在常州小营前招待所,又与之华谈到秋白的一切,但是在秋白牺牲前,就一直没有再看到过他。
四
秋白见到亲戚名书家庄蕴宽的魏碑写得很好,所以他也就学了北魏龙门二十品,后来又学了南魏爨龙颜、等慈寺等,以故他的字一直保留着魏意。他原先是学颜真卿家庙碑的,后因改学魏,这个碑帖就送给我了。
秋白爱刻石章,自幼看到他六伯父世璜能篆能刻,慢慢学会,后来读中学时,国文教帅史蛰夫刻得有名,他看到秋白爱好,就经心教他,所以秋白的石章也刻得很好,苍劲古朴。他自刻百双、霜、爽、秋白、铁梅、涤梅、梅影山人等。六伯父藏有鹅黄、鸡血、寿山、桃源诸石很多。记得在瞿氏宗祠吋,秋白替我刻一篆文名章,把羊字的角“M”,刻得特别大,我说角太大了,不好,要重刻,他笑着说:“角大能克敌,角大能摧坚,角大能自卫,怎能不大。”其语含意之深,至今犹铭记不忘。
秋白爱作画,白幼看父亲稚彬作画,心领神会。稚彬学四王尤喜毛石谷,颇得四王神韵。以故秋白国画风格,不脱四王规模。解放后,我在瞿秋白纪念馆工作时,看到赠同学李子宽的山水画一幅,是上海博物馆的复制品。老松数枝,浓荫覆盖,水闻一座,槛前若有人横琴抚弦的样子。隔溪幼树成林,溪水荡漾,令人有松风满耳,琴韵悠然的遐想。阁后层山叠翠。点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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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云海之外,愈看愈远,愈远愈奇。上题“松风自度曲,我琴不须弹,胸中具此潇洒,腋下自有出尘之慨,何必苦索解人耶。”下题“己未清明节子宽学兄雅属。”末署“秋白瞿爽”四宇。此画于抗日时间失去,后被人于苏州地摊上购得,不知又被日伪侦知,几被抄没。历尽沧桑,幸运地脱逃浩劫,现原件保存上海博物馆。
后闻南京博物馆又藏得一幅,经常州交涉后,拨归常州博物馆。这一幅是江声云树图,横幅一条,整个画面是滚滚的江流,间有巨石当流,波涛冲激而过,浪花怒溅,非常生动。作者仿佛对当时的社会不满,要抒出胸中革命的吼声似的。隔江秋林一带,在萧疏中具有挺秀之意。云气弥漫,亦不能掩。似虽经严霜摧残而决不为任何东西埋没的气概。笔触结构,非常苍老,较赠李子宽的一幅尤为成熟。上页录谢灵运五言诗一首,时为“丙辰承秋”。上款为“纤哥”二宇,下署瞿秋白,盖“生于戊戌”及“瞿爽”阳文小章,但不知纤哥何人。余按丙辰为一九一六年,盖秋白于无锡杨氏小学寒假后至武汉二姑处与表兄周均量研究诗古文辞之时。溯江西上,看波涛汹涌,气象万千,于是把一腔郁结,抒写于江声云树之间。
一九二六年在上海时,有一次我问他还作画否?他说:“此调不弹久矣。”我要他再画,他就拿出一张白纸,写了风竹图,疾风中瘦竹数竿,虽被风吹弯了腰,但刚劲挺拔,风格高尚。我说给我,他就提笔捷书“腰可弯,节不折”六宇,下暑秋白,并对我说:“留着互勉吧。”我后来带归常州,抗日战争时,全家逃湘,不知失落何处。
秋白爱好诗词,从小在金大夫人的口授下,会念不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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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有一次他念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对我说:“风面过后,花总是落的,何必问其多少。”那时我读小学,无言以对。后来,又经他外祖金心芗的教导,秋白不但会做,而且做成熟了。但其受旧诗的传统影响较深,其中有的使人读了极易产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感觉。但在他的作品中有的富有革命浪漫主义的色彩,如在狱中的《卜算子》: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是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午春再来,应有花如故。”
我认为这是一首充满革命豪情的好词。尤其是“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花如故。”秋白作为一个革命者,当时虽已身系囹圄,而且死在旦夕。但他却视死如归,并坚信革命就如风雨之后的花朵,虽然遭到了无情的摧残,等到春天到来,百花仍将鲜艳地开遍祖国的大地。这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心情,对革命充满着必胜信念的豪情,应该看作是共产党人的骄傲。
秋白还会下象棋,记得小时候,常常与我下棋。当时一副白骨的棋子,缺了一只马,他就用白洋烛切了一段,封上“马”字。后来在上海时,有一天晚上叫我对棋,我吃了他一个炮,结果被他将住。他笑笑说。“你不懂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啊。”这里他无意中又背了“老子”的名句了。
秋白喜到新世界听小黑姑娘的京韵大鼓和别人的说唱,去时每每叫我同往。他把大衣领遮着脸,礼帽压着眉,戴着黑眼镜,杂在人丛中,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唱词,细味着通俗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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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组织法。他也看电影,但市区的电影院不去,每每到沪西的中小电影院。他有一部留声机,喜听小调唱词及京剧名角的唱片,如谭鑫培的《李陵碑》,刘鸿生的《四郎探母》,对“躬身下拜”这一句,还能随腔哼着。我记得郑超麟还叫我买一张当时风行的露兰春的片子给他,他也很高兴。所以我理解他不但是一个马列主义的宣传者,党的领寻者,而且还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
秋白还爱好古物。在上海时,他的挂表上老是系着一个“半两”的古钱。有一次,他问我:“你晓得这个钱是什么朝代的?”我说:“不知道。”他说:“‘半两’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汉半两,轮廓比这个要小一些,这是秦半两,大一些。秦半两是不可多得了。”又一次,他在上海城隍庙里看到一面唐代的鸳鸯葵花镜,据说是在苏州乡下购得的。
在汉口时,他与我同游黄鹤楼回来,曾感慨地況:“黄鹤楼名存实亡了,革命胜利后,一定要照原样整甚重建,保存古迹。”有一次。他突然向我谈起沪汉途中的小姑山,问我自来诗人有何名句,我一时说下上来。他说:“清朝彭玉雕打下了小姑山时,曾做过:“十万健儿齐拍掌,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可惜小姑山还在,而秋白却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了。
秋白在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前,他研究过佛学,也研究过王阳明的哲学思想,也盲目地赞扬过康有为、梁启超和黑格尔。后来在北京俄文专修馆参加了“五四”运动,参加了李大钊组织的共产主义研究小组,读了一些共产主义书籍后,才开始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兴趣。有一次,他对我说:“当时,我对马克思主义还只是认为一门新兴的社会科学学说,有兴趣去学。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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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后来到俄国去,也是对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好奇,但在俄国的几年现实生活中,别是参加了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上会,听了列宁的几次报告后,我才逐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他又笑笑況,“否则也许会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秋白在短暂的一生中,与其他同志,办过很多我党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作出重大贡献的刊物。最早是与郑振铎、耿济之等人办《新社会》旬刊,不久碑北洋军阀查封。他又和其他几人合办了《人道》月刊,但出了一期,又被迫停办。从苏联回国后,也遵照党的决定,参与编辑过《新青年》、《向导》、《前锋》等刊物,在筹出《新青年》第一期时,他曾为封面上题了《新青年》三字。《向导》停刊后秋白在上海又主编了《布尔什维克》。“五卅”时期,他在上海还主办《热血日报》,并亲自写社论,亲自任编輯,亲自作校对。一九二七年在汉口时,他还与我商议,筹办一种刊物,专门刊载当时一些工农进步作家的文艺作品。后因汪精卫投蒋,宁汉合流,武汉三镇形势剧变,未能实现。
秋白与鲁迅交谊很深。在上海时,他工作虽极繁忙,但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去看鲁迅。记得秋白曾经与我谈过:“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他赞扬鲁迅虽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却敢于在文艺展现上面对着蒋介石满天乱舞的屠刀,挺着胸脯真枪实弹,与之搏斗。另一次,他还说:“鲁迅是我们共产党的财富,是中国劳动人民引以为无价之宝的财富。”同样,鲁迅对秋白也十分赞仰。每当秋白遭到国民党侦捕吋,鲁迅多次掩护过他,使他转危为安。他们之所以能结下如此深厚的革命友谊。主要是由于秋白自己的工作,加强了鲁迅对中国共产党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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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信任,加强了鲁迅与工农结合的决心。而更主要的是他们共同认为唯有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光明的未来。
秋白的生活也是颇俭朴的,他的写字台上常常摆一碟卤香豆、花生米。他晚上写东西时,觉得饿了,就吃几粒豆和花生米。他在上海大学讲课时,虽穿着西装,但一到家,就把西装脱掉,往衣架上一挂,换着一件日本式的和衣,穿了拖鞋,就向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下,拿了笔就写文章。他说:“常州的麻糕、油条最好吃。”每每吃了一块麻糕就当早饭。
为了纪念秋白,我用已经不十分听指挥的手,写下了我对他比较熟悉的事情,这里既没有生动的情节,也没有鲜艳的辞藻,如果有什么的话,只油一位八十老人永远热爱他,永远钦佩他,而且水远怀念他的炽热的心。
建国三十周年日国庆节修改稿写毕于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