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最新短篇二题

茶鸡蛋

一个茶鸡蛋值1000块钱?

何幺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是蒋婆亲口告诉她的。昨儿上午,何幺婆到车站门口的摆摊点,刚把煤炉子、盛满卤汤的铁锅和茶鸡蛋及那些杂七八拉的零食一五一十地摆出来,就注意到紧挨着她旁边的蒋婆神色有些异样,她像吃多了人参燕窝那样两眼放光、满脸喜色不说,还不时扎下脑袋咯儿咯儿笑几声,像一只吃了隔壁家白食的老母鸡。何幺婆寻思,蒋婆八成碰到什么喜事了,不是她那个在武汉汉正街做生意的幺女儿给她生了个外孙,就是蒋婆自己买的彩票中奖了。这两年,镇上的男女老少成天买“马”(注:一种彩票的俗称)猜号,都像着了魔一样,有的把多年积蓄都拿出来买马,到头来连末奖也没中到一个,弄得不少人倾家荡产,跳楼吞药水自杀的都有。未必蒋婆刚买几张彩票就拔了头筹?她的儿女都在外面赚钱,自己吃喝不愁,到车站门口卖茶鸡蛋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要是真这样,这个人的命也太好了。何幺婆想着,心里忍不住有点儿酸溜溜的,好奇心也就更强烈了。她打开马扎坐下,瞟了蒋婆一眼说:“一个人乐成这样,发了么子洋财唦?”蒋婆似乎才注意到她,抿了抿干瘪的嘴巴,脸上仍旧挂着那种掩饰不住的笑意,又咯咯笑了两声,“你还莫说,我真的发了一笔财咧!”她故意卖关子地掐住话头,神秘地眨巴一下眼睛,“你猜猜看。”何幺婆说:“我才懒得猜呢,猜中了你也不会奖给我一分钱。”蒋婆说:“你怎么晓得我不会奖你?说不定你也会发一笔财咧!”何幺婆说:“我生下来就是穷命,不做这个梦。”蒋婆白了她一眼说:“你呀,就是吃这个犟脾气的亏。好吧,我告诉你,昨儿,我一个茶鸡蛋卖了1000块钱呢!”何幺婆以为她这些天被彩票的事搞得中邪了,差点儿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信?”蒋婆恼火地抖了抖围腰子,从夹层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在何幺婆面前呼啦啦晃动着,“你看看,这是黄老三吃完那个茶鸡蛋给我的1000块钱咧!”何幺婆瞄了一下,果然都是一张张100元的大票子。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本来送了10个茶鸡蛋去,可黄老三只吃了一个鸡蛋,就从皮包里夹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剩下的鸡蛋又让我提回来了。要是他都收下,那不整整10000块钱么?”蒋婆无比惋惜地说。“那黄老三真是财大气粗啊,每次回家来过年,都是用皮箱装的钱,自己大把大把花钱不说,还见人就发利市(注:喜钱的意思),黄老三爱打牌,每次都只输不赢,这是故意散财咧。听说凡是陪他打麻将的人都发大财了。镇上那帮游手好闲的后生子一听说黄老三回来了,就争先恐后地往他家里凑,腿子都跑断,黄老三给他们每个人的红包,每次也是千二八百的。啧啧,这不是活财神爷么?你想想,要是给黄老三送些土特产和吃货子去,给的利市不就更多?其实,也莫怪大伙要钱要得这样饿相,就是镇里那些领导还不都一样?黄老三那次回来,他们不是孙子一样前呼后拥地围着他,好像黄老三变成了领导似的!这全都因为人家有钱咧,全镇的水泥路不就是黄老三捐款铺上的么!听说他还要再捐一笔款子,给镇里的干部每人建一栋楼房。你说黄老三从哪儿赚的那么多钱呢,未必他自己就是印钞票的?……”蒋婆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地在何幺婆的耳畔萦绕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么?”蒋婆捣了捣她的肩膀,“你那茶鸡蛋比我的强多了,要是给黄老三送几个去,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的钱更多。我可是看在咱俩一起卖了这久的茶鸡蛋的份上,才告诉你这消息的咧……”

没等到中午,蒋婆就收摊回家了。“黄老三难得回来一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抓紧点!”临走时,她又叮嘱了一句。何幺婆用那把快散架的巴扇驱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一边对车站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拖长声调吆喝:“买茶鸡蛋,香喷喷的茶鸡蛋呀,七毛钱一个,又便宜又实惠,吃一个嫌不够,吃两个还想吃,吃三个不嫌多咧……”那声音软软的、绵绵的,抑扬顿挫、悠悠扬扬,像唱歌似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的脑子也没歇着。她看见蒋婆乐颠颠地离开了摆摊点,暗想,老婆子高兴成这样,真应证了“钱再多也不怕咬手”那句古话啊,只是千万别为了1000块钱跌个跟头,把老骨头闪坏可就不值得了。一个茶鸡蛋卖1000块钱!要不是蒋婆亲口说出来,打死她也不信咧。她每天从早上卖到天黑,腰杆子都坐断,也只能卖出10多个茶鸡蛋,七毛钱一个,扣去每个五毛钱的成本,再加上煮茶鸡蛋用的油盐酱油和五香桂皮之类花的钱,每个茶鸡蛋赚一毛多钱。1000块钱,那得需要多少日子,卖掉多少个茶鸡蛋才能赚那么多呢?一年?两年?1000个茶鸡蛋?2000个茶鸡蛋?这些数字在何幺婆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她快转糊涂了,也估算不出来。卖了这么多年的茶鸡蛋,她甚至都不清楚究竟卖出去了多少个茶鸡蛋和卖了多少钱。这以前,她其实对自己的账目是一清二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可现在,这1000块钱一个茶鸡蛋的奇事,将她的脑子完全搅乱了。随后的大半天里,她有些恍惚,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可何幺婆的两只眼皮都跳!总觉得有人像皮影戏那样在眼前闪来闪去,那人影子一会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个牛高马大、满脸麻子的壮汉,但总是模模糊糊的,像鬼魂一样,始终看不清脸。何幺婆知道,那个小孩子是黄老三,那个壮汉是黄老三他爹黄聚财……何幺婆越来越心神不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到天黑,就收摊回家了。

何幺婆的家离镇子不远,煮一锅饭的工夫就到了。她每天都要在这条从村里往镇上去的路上走两个来回,以往总觉得一抬腿就到了,可今天她却感到比过去漫长了许多。一路上不时有人跟何幺婆打招呼,她都心不在焉地嗯唔着,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人家。他的心思仿佛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跟老黄家这怨结算是解不开啦。”那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叹息像一阵风灌进了何幺婆的耳朵里,她悚然一惊,赶紧抬起头四下张望着,生怕被人听见了似的。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晚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是的,他们家跟老黄家真的有仇啊。何幺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都是那个死鬼结下的怨业咧,她想,都是上半辈子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不叫何幺婆,而叫何幺姑,丈夫何大奎是生产大队的贫协主席,她是妇女主任,当时村里一些男人私下开玩笑为她俩编过一幅对联:两个旧家伙,一对革命人。何大奎从小就给老黄家扛长工活,她呢,三岁时就给镇上一家药铺老板的儿子当童养媳。四九年,世道大变,何大奎成了土改积极分子,她也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跟那个有癫痫病的药铺老板儿子终止婚约,回到了娘家村子。她参加革命了!每天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是批斗地主恶霸,就是商量分田分地和选举新干部,还参加宣传队,唱歌跳舞扭秧歌,从村里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