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郁平的往事回忆:沉渣
……一九六一年。那天,他在省城下了火车赶汽车,几个小时之后,到达亭州,就直奔医院。他到了妇产科,因为他记得乔丽是在那里工作的。他看到他的出现使妇产科的人们吃了一惊,目光里对他有着他所不解而又感到不祥的同情,后来就对他说,乔丽不在,你到我们医院人秘科去,他们一定在等你。但他迫不急待地问:乔丽呢?她在哪里?妇产科的人们对他摇着头,不知是他们不知道呢,还是不好对他说。他只好急忙到人秘科去了。
人秘科负责人偏偏不在,女秘书请他坐下等一等,倒了杯水给他,就出去为他找人。他坐在空荡荡的人秘科里,心里充满绝望。女秘书回来了,告诉他:再等一会儿人就到。他走上前,问:乔丽在哪里?她出事了吗?女秘书的眼睛忽然红润了,有点艰难地对他把头摇摇,说,等会儿领导就来了。说罢就低头走了开去。他的心继续往下掉,事情显然是不好了。
门外的脚步声不止一人,他恐惧地站了起来,跟医院人秘科长一道进门的,竟然还有王校长!不用说,事情是更严重了!但一股温暖也油然流进他的心中。王校长!他失声而叫,哽咽起来,他还没有这样脆弱过,但控制不住!
他们使他冷静下来,使他准备接受他的家庭的严酷现实。然后告诉他:乔丽精神分裂,出事了,但大人还不要紧,问题是孩子没有保住。出事?出什么事?她抱着孩子投河了,被救了上来,但孩子不行了。
亮亮!亮亮!爸爸对不起你!无限的内疚撕扯着他的心。
他们还不得不告诉他:因为孩子是乔丽抱着投河致死的,所以乔丽负有刑事责任,她已经被捕。
乔丽!他一下子泣不成声了。他的灾难怎么这样大呀!让我代替她,我请求让我代替她,我毁了她的一生,都是由于我!只有我才是该死的人!
他们说服他冷静,王校长对他说,组织上对你是关心的,决定先让你回亭州来,回到医校,先是代课……
不,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切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王校长说:郁平,你是接受过组织多年教育的人,我们不管遭到什么样的挫折,都要正确对待,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王校长的话竟使他一下子停止了大大发作的情绪,他已经多少时没有听到领导的教育了,他是多么愿意听话呀,他感到自己完全成了一个孩子,一个流浪漂泊、又被疼爱地找回来的孩子。他流着泪,点着头,接受了王校长所说的一切。
那天晏下午,他在看守所的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等候着乔丽的到来。他觉得他的双腿因为心里的悲伤而无力得几乎站不住。哪里能想到他与乔丽竟然有这样见面的一天!但这是事实,这事实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活生生的牢狱相见的场面!而坐牢的不是他,是乔丽,女人,妻子!
来了!人秘科长在门外提醒他。他站了起来,一阵晕眩使他摇晃了一下,已见乔丽站在了门口,身后是穿便装的一个女看守和穿军装的一个男看守。他看到乔丽头发凌乱,脸瘦了黑了,那眼睛好像是他没有见过的,正呆呆地盯着他,整个的人都似乎陌生化、异样化了。但那当然是乔丽,他悲叫了她一声,把双手伸了过去,他泪如泉涌,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但乔丽把他冲撞得几乎向后跌倒,他的右手被她紧紧抓住了,接着是狠狠咬了他一口。他的心里大悲而又大快,好!好!他叫了起来,不知自己是痛哭还是欢呼。他跌倒在地。
吆喝声,脚步声,乔丽被拉走了。他爬站起来,追了过去,看到乔丽正被架着往里走,他急忙地用力地喊道:乔丽!我对不起你!乔丽不见了,消失在二道门里,门口有一个忠于职守的站岗的士兵。乔丽将以害死亲生孩子被定罪,她将被送去劳动改造,也许会被判死刑?这是多么可怕、多么不可思议啊!
那天他被拉出了看守所,他哭叫着:她无罪,有罪的是我!
他盲目似的跟着医院人秘科长在路上走着,他滔滔不绝跟人秘科长说起他认为乔丽无罪的理由来:乔丽跳河是为了自杀,而不是为了害死孩子,既然她让自己和孩子都死,就说明她不是为了害死孩子,而是精神失常;再说,孩子是他与乔丽所共同的,他既然不责怪乔丽,那么谁也不能定乔丽的罪……
人秘科长说,我们也在为乔丽说话,也认为乔丽是精神分裂,并且向有关方面提供了这方面的证据材料,我们也希望乔丽能无罪释放。他对人秘科长真是感激不尽,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
他跟科长走着,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科长停步问他:要不要看看孩子?
孩子?他这才发现,十几步之外就是医院的太平间。那里面全是死人啊!亮亮,你会多么害怕呀!爸爸来了!他鸣咽着奔向太平间……
他看到了亮亮,他抱起了孩子小小的僵直的身体,泣不成声!
他被科长劝着拉了出来,科长告诉他,孩子将被送去火化,由医院负责办理,不用他操心了,孩子的骨灰自然是要交给他的。他听着只觉得锥子扎心,但他知道,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了,他的脑海出现了亮亮被火化的景象,一团红火燃烧,最后是一小堆灰烬。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亮亮,一粒小小的苦果,一个竟然这样死去的孩子!他想起给孩子吃蛋糕时的情景,不觉泪如雨下。
他就暂时住在乔丽的那间小屋里了,他就这样回到了自己“家”中。小屋里床铺,桌椅,碗杂,用具,一切晏然,好像乔丽马上就会抱着孩子归来,但这晏然的一切也仿佛已知发生什么事了,都寂寞凄凉。他站在小屋当中,这是他出事以来,他的妻子和孩子单独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三年来,他对这里记挂着,思念着,又躲避着。他自己也已经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但当时他认为那样是最正确的,他怎么能知道,那其实是最错误的呢?他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愚人、庸人、俗人,糊里湖涂过下去,赖死赖活过下去,他为什么要那样清醒、那样自尊呢?
他马上着手写起了为乔丽的辩护书。他把乔丽夹在书籍里的结婚照片安放在桌上,就从乔丽过去是怎样单纯写起,他当然写到在他出事之后乔丽的困难,他写着,流起泪来,写不下去了,只感到他罪孽深重,从一开始他就罪孽深重,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娶老婆,结果弄成了这样!
“……作为孩子的父亲,对于唯一的孩子的失去和惨死,我的悲痛是不言而喻的……” 他忽然流畅地写道,“我对于致死孩子的我的妻子,当然抱有遗憾,但是,我要坚决地说,她无罪!我的理由如下……”
他把写好的辩护书给王校长看,王校长神色沉重,后来目光匆匆一扫而过,没有逐字看到底,就给了他,说,你有为妻子辩护的权利……王校长忽然有点变了声,他看到,王校长说不下去了,眼睛红润了……王校长又劝了他许多话,他都听下去了,他渐渐看清了他未来的一条漫长的生活之路,于是,有一种决心也在他的心里渐渐产生……
他把辩护书抄写了一式三份。他带了一份去见乔丽,他要让她知道他的态度,他觉得给乔丽送去他的信任和理解,在他,在乔丽,都是最重要的。如果乔丽处在神智不正常的状态,也许倒好,如果她是清醒过来了,那么她将多么痛苦,她怎么掉进这样可怕的深渊呢!他一定要赶快给她送去他为她写的辩护书。
看守所就在中山塔也就是亭州市人民政府委员会所在地的旁边,这是因袭了明清以来的格局,县衙旁边就是县狱,他上次看到的那二道门,正是古代县狱的“狴门”。乔丽竟然进了那样可怕的地方,成了里面的囚犯,他仿佛置身一段古装戏曲故事之中似的了!他的事情,固然可以从宗进庭那里寻找根源,而乔丽出事,也是前因之后果,但他更多感到的,已经是他个人的“命”了,与别人是不相干的。一经认定了是他的“命”,他好像获得了更大得多的承受力,可以面对更多更大的灾难!来吧,都来吧,我倒要试一试你还有多么厉害!他的心里朝着自己的“命运”叫喊着。
看守所把他这第二次和乔丽的见面,安排在一个当中隔有木栏的屋子里。想到乔丽的令人担心的精神状况和她今后的生活,他恨不能立即像什么英雄似的把她救出来。他前所未有地想到了他的失责,一纸离婚协议实际上是一种懦怯和无知,却装作了勇猛和智慧!结果呢,乔丽在非常孤独无援的状态下崩溃了……他有显然的但不为人知的过错,人们将不会怎么责备他,反而将错怪乔丽经受不住生活的压力,但他其实无法为自己解脱。
他抬起头来,看到乔丽正从对面的一个门里被领进。他和乔丽互相地看见了,他止不住地痛心,但乔丽毫无表情,目光冰冷,使他更为心碎。他在木栏这边说,乔丽,是我对不起你,你是无罪的,你千万不要灰心,我为你写好了辩护书……他把手伸了过去。乔丽一时没有反应似的,但也似乎在考虑。他又说,乔丽,这一份是给你看的,我一定要为你辩护!他把手中的辩护书摇晃着,希望她拿去,就像他在把一颗心交给她一样。
乔丽慢慢伸手把辩护书拿去了,他多么高兴啊,他期待她能当场逐字逐句看一遍,好了解他是多么为她难过,是多么原谅她,并且要为她去努力,不言而喻的是:他多么爱她,他不但一直爱她,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她……
令他吃惊和绝望的是,乔丽看也没有看一眼,就把辩护书撕成了两半,她的脸上仍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冰冷的表情。站在她身后的女看守马上挟住她,把她拉走,那撕坏了的辩护书一文不值丢在了地上。他急忙大喊:乔丽,相信我!但是,一瞬间,他的眼前,唯有一个空空的门洞,在嘲笑他,让他的心头也如此空空荡荡。
她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什么,这对她还是会起好作用的。他转而宽慰自己,心情沉重地走出了看守所。
他到了公安局,得到的回答是预审已经结束,案子交给检察院了。他对公安局的人说,我认为乔丽无罪,我要为她辩护。公安局的人吃惊地望着他,无法回答他的话,而他说完自己的话也就走了。他被一种赎罪的心情支配住了,他的奔走虽然是为了乔丽,却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心。
他奔向检察院,幻想着检察院能对乔丽免予起诉。有关的人看了他写的辩护书之后,对他说,这对本案能起一定作用,但作用不会是无边的,因为乔丽致死亲生孩子,影响较大,引起的关注较多,民意也对她有一种道德的谴责,很难排除她有害死孩子的原意,我们不可能做到免于起诉……他急了起来,说了许多话,但他的理由其实都写在辩护书上了,可是他还是一直说到了底。检察官宽宏大量地让他说完,并且可以说是认真听他说了一遍,最后表示,会尽量充分考虑他的意见的。他感激而又抱愧地走出了检察院。他多么想大哭一场!
法院暂时是不必去了,因为案子还没有送到那里去。他想着,在法庭上他是要宣读他这份辩护书的,他要打动法官和每一个人民陪审员以及听众,他想象着法庭对乔丽当场无罪释放!那是多么感人、多么好啊!
他想着,走着,在一条小街上,一头碰见了宗进庭夫妇!宗进庭穿着天蓝色呢子中山装制服,肩上披着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气宇不凡。兰贞高挑、丰满,红润,走在宗进庭身边。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都很像宗进庭,跟在他们身后,而兰贞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孩,用红缎子风衣很宝贝地裹着,这想必是兰贞刚生下不久的一个孩子了。
他觉得人间的幸福突然一下子照亮了他,对于这一家人当中的丈夫兼父亲,妻子兼母亲,以及三个孩子,他都怀着喜爱和祝福之情。他和宗进庭在现实中的对立关系暂时被无条件丢在一旁,他的不幸,乔丽的不幸,也好像是绝对可以丢在一旁的,他几乎可以像一个兄弟一样欢呼着向他们迎扑过去,向他们问好,同他们拥抱。他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觉得他就要如他所想的去实行了,他兴奋着。
宗进庭一家忽然奇怪地站住了,这时他看到宗进庭的目光像剑又像冰一样向他刺来,对他很嫌恶,他的兴奋于是像什么似的一下子被惊醒、吓跑了,发觉自己刚才是在做美梦一样,是全错了。接着他看到宗进庭与兰贞交换了一下目光,而宗进庭做了一个暗示,于是他们只当没有看见他,转身朝旁边的一条路走去。他被抛在了他们身后,形影相吊地站在原来的地方。那男孩和女孩聪明地掉头朝他看了一眼,同情而又恐惧。
他感到他受到非常重的一击,这一击是那样无形、无言、而又致命。他眼前黑黑红红、耳中鸣响了一阵,经验让他以一种毅力坚持着移步到墙根,倚着墙壁,往下瘫去,昏死在地。
等他苏醒过来,宗进庭一家早已消失不见。他又一次感觉到,他早已无意于把宗进庭再看作他的不幸的根源,他已经不考虑他的不幸从何而来,好像那已是他应有的了,他接受了他的一切,他要做的只是从自己的地方出发,走自己的路,不管这路是多么艰难困苦,他得到了一种大的孤独,感到了一种独自享受的隐秘的喜悦,来自生命的本身,来自活着的感觉,他更爱人间了,爱他看到的一切东西,他要欢呼:真好,真好啊!
尽管他还没有上班,但他只有在学校打发他的时光,他整天泡在医校的图书室里,一面等待乔丽一案的开庭,一面为他即将开始的教学做些准备。
王校长找他谈话,对他说,学校对你,一直没有忘记,现在你又有了新的困难,需要你更加不急不躁,把时间、过程,想得长一点,比较有利。不过,马上可能会有一个机会,是我在北京的战友告诉我的,我是作为个人,作为关心你的一个熟人,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所以你也不要对别人讲,不要反而焦急起来,那就适得其反了。
王校长告诉他的,是对审干即将有一次甄别。
希望的火光在心头闪亮。他不是在乡下被用为代课教师了吗?他进而又回到了医校代课(尽管这是因为他的家庭出事)!一切都在说明,对于一个目标而言,他是走近了。也许,他的问题的解决,与乔丽的无罪获释,会一齐到来,那该是多么好!唯一的缺憾只是他们的亮亮没有了!
他回去写了一式四封信,寄给从中央到亭州的四级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再次说明他的案子是弄错了,请求按照历来的有错必纠的原则,纠正对他所作的结论和处分。信寄出后,可以说,他几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他后来得知,亭州的管政法工作的“五人办公室”负责人就是宗进庭。那么,乔丽的事情最终也是归宗进庭管的了,他和乔丽不是都落在宗进庭手上了吗?如果宗进庭蓄意要打击他,一切就简直是在任其涂毒了!他立即想和宗进庭说到话,但他不如还是先跟兰贞说一说。他于是想好了他的行动计划。
他守候在一个巷口,从方位上看,那是兰贞上下班必经之地。他忽然发觉,巷子极长,不宽,阴森森的。巷子的一面是极高而巨大的砖墙,一直地向巷子里伸展开去,并且远远地转了弯,似乎向那边还会延伸好远,长城一样,有一种久远性。高墙是用质地最为坚密的小青砖砌成的,加上石灰勾缝,完好结实。他判断出来了,原来,高墙的那面,就是看守所啊,这高墙,就是古代县狱的高墙。他与乔丽,正只有一墙之隔!他用手摸着那高墙,多么坚固,多么冰冷!他仰望上去,更觉得那墙是无比的巨大高巍,天空也变得遥远了,令人心悸。他俯伏在冰冷沉默而牢不可破的高墙上,落下泪来。巷子另一面是一堆民房,在高墙之下显得极其低矮,光线也被高墙遮住,死一样寂静,疑非人间,而是鬼域,偶尔从里面竟然走出一个百姓来,脸上确实是死灰一般的颜色。他呆在那巷口,背后冷嗖嗖的令他胆寒。
路上已经出现第一批从机关下班的人群,都匆忙地走,从巷口一掠而过,他注意到,没有一个人朝这位置特殊而可怕的小巷看一眼。
他终于看到了兰贞,她是一个人走的。他似乎胆怯怯地喊了她一声,并且跨出了巷口。兰贞惊讶地掉过头,更惊讶地看见了他,脸上顿时飞过一丝警觉与厌恶,然而立即改以笑脸相迎看着他了。他诉说起来:兰贞你一定是早已知道我的妻子乔丽的事了,我已经为她写了辩护书,她是无罪的,她并不是有意要害死自己的孩子,她的精神状况是不正常的,她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她分明只是想自杀,也许连自杀的意识都不清楚,当时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在做什么,她是糊涂不清的,所以才造成了悲剧。我想请你能为我的妻子说情,她是无辜而且可怜的,而我呢,已经失去了孩子,我不能再失去她!
兰贞对他点了点头,似乎确实产生了一些同情。他继续说了下去:另外,我想请你跟宗进庭同志说,我感觉到,定我的案,直接造成我的冤枉,造成我这么多年不幸的人,就是他,但既然是家乡人,我不恨他,我只想问:他认为我欠他的债,现在是不是能算已经还清了?他什么时候才能高抬贵手?他这样做,自己是愉快的吗?
兰贞脸色严厉起来,似乎正在变得铁青,好像就要严厉地训斥他。他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而不管她是多么恼怒。
他走了几十步就到了看守所门口,大门上的小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持枪的士兵。乔丽就在里面,在二道门里,坐在一间牢房里,牢房的后面就是那个高墙。然而,他不觉得和他隔得有多深、多远,不觉得有多么严峻和可怕,他觉得乔丽不久就会被放出来的。他刚才跟兰贞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也把老根子上的话说破了,宗进庭可能会认真考虑一下的,会有一种理性让宗进庭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他走进了“妇联”,跨进了挂着“主任室”牌子的一间,他对妇联主任谈起乔丽的事,他发觉正如他所料,她们是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在小城当然是轰动了。他于是对她们诉说了起来,他说乔丽只是太痛苦,只是太爱孩子了,所以要带孩子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她把水里的夜色当作是一个好地方走了下去,她一定是这样想的,她甚至连自杀也算不上,更谈不上想要害死孩子了。你们不能拿她当“典型”!你们要为她讲话!他暗自奇怪,他发现他对乔丽的投河忽然有了最好的说法,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定就是当时乔丽的心理事实!他看到,妇联主任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厌恶与警觉,渐渐变得有所同情,至少,是听下了他的诉说,有所理解了。看来,是一定要宣传的,人们对乔丽,了解得太不够,人们对于人性的理解也很不够。
他回去写了一篇《为我的妻子说几句话》,就到医校借了钢板蜡纸,刻写起来,然后油印了一百份,他用不着躲谁,但也不曾有人注意他。这一百份油印的宣传品,他首先到乔丽的医院去散发,各个科室都发到了。然后他就到检察院,法院,“妇联”散发。最后,他给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都寄了一份。记得还是在盐阜师范读书时,部队打下淮安,他参加过传单的写,刻,印,发,没想到这一手却在这时为救援自己的妻子而用上了。
学校教导主任把他叫了去,又气又急,训责他。他散发传单的事引起了市里的查问,为这事,王校长被叫到市里谈话去了!你这是什么行为?你是学的电影上的吗?电影上是地下工作者闹革命,现在是什么时代、什么社会?你自己想一想问题的性质!你的历史问题还没有清,还能这样乱来吗?你不是小孩子了!
教导主任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感到自己闯祸了。
使他内疚的是,原来,让他从乡下回到医校临时代课,是王校长向市里提出来的,是王校长把他的情况向市委朱副书记作了详细汇报,才争取来的。并不是因为他的妻子孩子出事了,就当然地要让他回城!
他感到自己幼稚极了,他向教导主任检讨,说他对不起王校长,对不起学校。教导主任说,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不知道市里会对你有什么说法呢!这不是前功尽弃吗?
他带着负罪感留在教导处,等候王校长回来。是的,越想越可怕,他怎么散起传单来了?性质是严重的,简直可算是反革命行为呢!教导主任只是没有点破罢了。他身上冒出了冷汗。
王校长回来了。召见了他。对他说,你散发的传单,都收到公安局去了。我在公安局为你做了治安担保。你的传单,市里的领导们都收到了,两位领导一起召见了我,问了你的情况,还好,只是叫我多做你的思想工作。我当然是作了检讨的……
他愧疚得深深低着头。王校长说,事情做已经做了,以后吸取教训,能不能有事情预先跟我们谈谈,我们会尽量帮助你的。不要冲动,不要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他的愧疚的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温暖的宽大和关怀,他说,王校长,我对不起你!
王校长叹了一口气,说,不要说对不起我。我们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我们去做的。因为你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你是在我们单位工作,我们有责任。
他只感到王校长的话是意思很好的话,王校长也是一种很好的人。他无以报答,感恩在心。他这样地惊扰了世界,大约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他想起他曾经有过那样安安静静为世界做一份工作的日子。他不知道,那样的时光对于他是否还有?
他特别安静地过了几天,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的了。但他忽然跳了起来,直奔检察院。他感到一种重大的时刻快要到了。
严检察长告诉他,对乔丽已经提起公诉,如果每个母亲都可以因为自己某些方面不顺心、有痛苦,就有权利做出致死亲生孩子的行为,那还成什么社会呢?检察院承认乔丽当时有精神不够正常的一面,但她总的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预审表明,她多次有过认为孩子是累赘的意识、想过这孩子不如死掉的好。一个做母亲的,希望孩子死掉,不但这样想,而且真的这样做了,造成了后果,有哪一种法律可以不管呢?同情在这里是没有用的。另外,我们不能对你详细说明,也没有详细写到起诉书上去的情况还有:据调查,她有过要改变自己生活、另外嫁人的意识和行为,她之所以最终致死了孩子,在其思想深处,不能排除这方面的原因。
检察长虽然和气,说的话却极为原则,逻辑性极强,他几乎是被说服了,只是他不愿意这样强的逻辑性用在乔丽身上,他说,是我想到要离婚的,是我写了离婚协议书要她签名的,这不能怪她,不是她要改变自己的生活,而是我觉得对不起她、觉得她应该有改嫁的自由……检察长摇摇头,怜悯地看着他,不免过于自信地说,一切我们都知道。跟你说实话,从我个人观点,并不主张起诉,何必做得这样惨上加惨呢?但是,我得服从检察员的报告,还得服从大家的意见。检察长既然这么说,他也就说不下去了。
不管他的心情如何,不管他怎样为乔丽辩护,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在他看不见之处进行,乔丽就要被推上审判台了!他有点晕眩恍惚地走出了检察院。
法院汪院长一看见他就明白了一切,很耐心地听他说明了来意,点着头,招手叫秘书把他领到赵庭长那里去,对他说,赵庭长已经具体负责处理本案。他似乎还想对院长诉说,但自己却可悲地感到已经没有多少说的必要了。他机械地跟在秘书后面走着,他所看不见的工作的严谨性令他胆寒,乔丽对于司法的人们来说,已经只是一件即将办完的工作而已!
他要求亲自为妻子辩护,赵庭长说已经依法安排了辩护人,他写的辩护书以及那份油印的文章,都交给辩护人了,会为被告做充分辩护的。
乔丽已经不必被称为乔丽,只须称为“被告”就可以了!
赵庭长推心置腹地说,郁老师,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你的辩护理由,法庭也会充分倾听,但是,无罪释放的要求能否达到,还要等待法庭的审判。作为我个人,可以用我的经验告诉你,我们思想上还是要有准备一些。当然,我敢肯定,判决为死刑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死刑!可能性不大!庭长好像一点都不感到,仅仅这样说一说,其实已经是多么可怕!乔丽怎么能和“死刑”这两个字沾边?但事实上一定已经放在这两个字上衡量过了!可能性不大,至少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呀!
赵庭长看出了他的某种紧张,很善意地对他说,你放心,我敢肯定,死刑不可能。
他努力镇静着告辞而出,但走出法院之后,他就变得呆呆的了,一种反差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感到自己孤独渺小,他和乔丽好像都是世界之外的人,如今可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还是知识分子呢,他们多么无知,多么脆弱、稚嫩而又妄自娇贵!死刑不可能,言下之意,判刑是当然的了,十年?二十年?无期徒刑?天哪,乔丽是毁了!完全地毁了!
他的脚步引着他到人迹稀少的地方去,他到了亭州的古城河边,他来过的,他多次地来过,他又来了。城河水那样碧清,波浪缓慢而不尽,大约自南唐建州的一千年来就是这样的,有时从淮河流来,向长江流去,有时从长江流来,停留在这里。他久久望着,他似乎得到着悠久历史所给的一种抚慰,但他宁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一刻也不忘掉他的可怕的现实。那天他在河边一直呆呆坐到暮色四合,河面渐暗,野鸟归林。他疲惫地走回小屋,街民们已经家家灯火。他想到,他得在法庭判决之前给乔丽写一封信,好让她在打击来到时精神上有所准备,另外,他要和她说说今后的事情了,他一定是要想着她、等着她的……啊,他好像倒应该感谢,因为,一切的结果反而使他有了一个漫长的救赎自己的机会,这就是等待乔丽!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一样。可是,另一面,却是以玛丝洛娃、乔丽的服刑为代价!知识分子多么会美化自己、自高自大啊!聂赫留朵夫的罪、他的罪,都是永远不可解脱的……
他到了看守所,把信交给了所长。他请所长先看一看,在他的坚请下,所长红着脸匆匆看过,对他点点头,说,这很重要,我一定叫人妥善送达。他说,千万别让她撕掉,可以先读给她听,然后再交给她。对此,所长也十分理解,表示可以这么做。
他离开了看守所,心中悲酸,他是在料理某种后事了。他又一次发觉某种宗教意识来到他的心中,给他以安慰,就是说,在如此人生面前,抱怨,悲叹,倒是不应该的了,相反,应当看作神的恩赐并且感谢。于是,他果然体会到一种不同的心情,倒觉得阳光特别地亮、天空特别地蓝、人间特别地美好、活着特别地有味道,他心中涌动着特别的爱和喜悦,而不是怨,更没有恨。
他是该到江南去一趟的了。他得把乔丽的事告诉她的家里,也许还得把乔丽的母亲接到亭州来。他到法院问明了开庭的日期,就出发了。
他一路想着见了岳母大人该怎样措词,怎样举止,他想他首先必须跪下去,因为简直无法交待,乔丽嫁了他会这样倒霉!而一切给乔丽老家的亲属、特别是年轻的人,带去的又将是什么呢?假如他们正处在升学,入党,提拔……人生的这些关键时刻!
在那个江南小镇,他一步步沉重地走向乔丽的老家。那临街的门是开着的,时值傍晚,乔丽的母亲和一家人都在,他们看见了他,一时又惊又喜又疑,但他不由自主就在门口跪下了,双泪长流!
一阵乱,他被搀进去,一直搀到里面的房间里去,这自然是为了不让外人看到和听到,接着是急迫的询问,他哭诉出“乔丽坐牢了”这句话,使他们,不,首先倒好像使他自己,魂飞魄散了!有几只手本来是关切地抓着他的,一下子松开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他看到了人间最悲伤的面容,乔丽的母亲呆呆地坐了下去,接着有人抑制着哭泣起来。他重新跪在了乔丽母亲的面前,他本想说“都是因为我,是我对不起她……”但忽然觉得每一个字都是非常多余的,甚至是虚伪和可恶!
乔丽的母亲似乎立即明白和理解了一切,站起来把他搀起,说,郁平,别难过,我知道,不能怪你……他急忙说,不,都怪我,都是由于我,不能怪乔丽……
他把乔丽到底出了什么事说了出来,刚才没有流泪的乔丽的母亲突然地哭了,被摘了心肝一样喊着亮亮!亮亮!她伤心得站不住了,手臂盲目地在身上拍打着。又是一阵乱,大家把几乎是瘫倒下来的老人家搀扶起来坐回到椅子上去哭,所有的人都哭了,满屋唏嘘!
第二天,乔丽的母亲跟他一起上了开往亭州的长途汽车。
他有许多话要跟乔丽的母亲说,特别是关于今后的话,但又觉得他要说的这些话,比如他将等待乔丽,比如要乔丽好好等待他,好像很难言似的,可是这明明是他的肺腑之言,他也明明是想要说出来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难以开口!
医院人秘科长着人把他叫了去,然后领着他又到了医院太平间,里面的工人看见他们到了,就返身进去,出来时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红布口袋,里面鼓鼓的装着什么东西,向他们走来。他正不明白,工人却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那小小的鼓鼓的红布口袋是送交给他的,他应当接受下来,旁边的人秘科长也正等着他接受这件奇怪的东西。可这是从太平间里出来的,是可怕的东西。他的心突然抖颤了一下,他突然明白,这是亮亮的骨灰呀!他的亮亮就装在这小小的丑陋的红布口袋里了!他似乎不想接,不敢接。他不觉看了一眼他本来未加注意的工人的脸,那工人有他父亲的年龄了,正万分同情地望着他呢,好像在说,我的工作是很负责的,里面确实是你的儿子!他把双手伸了过去,准备接抱过一个孩子来似的,但那红布口袋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在他心里引起一阵奇怪的失望之情。他向工人惨然一笑,点点头,转身离去。那红布口袋捧在手上走路似乎是不适合的,放在身上穿的衣服口袋里也不适合,他解开衣襟,放了进去,放在心口,用一只手在外面捂着,是的,这样最好,就像依然抱着他的孩子一样!亮亮,我们回家去!
他回到小屋,对乔丽的母亲说,我把亮亮带回家来了,他从心口拿出那带上了他的体温的亮亮的少得可怜的骨灰。乔丽的母亲看着他手里的小小的东西,心里明白了,双手接过,贴在脸上,又贴在心口,又贴在脸上,好像要切实感受到亮亮的存在似的,他转过脸去,听到了老人家的哭泣声……
去见乔丽时,母亲执意地决断地带上了亮亮的骨灰。在看守所门口,他忽然觉得他说出那些话的机会到了,尽管他已经给乔丽写过信,但还必须对她的妈妈说,并且要让她的妈妈对她再说一遍。他就抓紧着对乔丽的妈妈说,你要告诉她,不管怎样,我在外面是等着她的,也叫她想着我、等着我!要不然,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他哭了起来!
他守候在看守所办公室里,而乔丽的母亲由一个女看守人员领着,到里面看乔丽去了。那种母女狱中相见的情景,令他不忍想象,压在他的心上。母亲将怎样从怀中取出亮亮的骨灰,女儿将怎样悲痛、自责、而又无可摆脱她这奇怪、不幸的人生,也令他不忍想象,使他心碎。这一切又都说明着他的罪孽!
作为人,他是从无到有、从冥冥中而来的,如果把这看成神赐的话,接着而来的一切都应当看作是神的意志。你也许可以挣扎、努力,以求改善自己,但命运正经由你的必然的挣扎而得以表明它的存在。神所赐的一切,人没有拒绝的能力,人只不过经历一番而已。你既是经历你自己,又好像是看别一个的你的一出戏剧,这别一个的你,无论怎样挣扎,仍然只是在属于他自己的戏剧之中。啊,不管怎样,他已经爱上了他所得到的一切,一种对待未来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已经来到他的心中!对神所赐一切的接受,变成了对神的抗争和挑战,这也是人的命运!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哈,他站在人的角度,肯定了神,也否定了神。
一段难挨的时刻终于过去,窗外见到乔丽的妈妈正由女看守跟着从里面出来了。他的心收紧着,他将得到乔丽怎样的回答呢?他跟着乔丽的妈妈走出了看守所。老人家走着走着揩起泪水来,他立即内疚万分,他只有很负罪地跟在后面。回到小屋之后,他知道了那狱中母女相见的情景:当乔丽看见了向她走来的妈妈,就一下子泣不成声,瘫到了地上!妈妈抱住了女儿,说,乔丽,别哭,你看妈妈这种时候就是不哭。妈妈告诉女儿,是郁平把她接来的。乔丽说,你不要提他!妈妈说,郁平现在回到医校代课了,他的问题最后是要解决的,郁平说他对不起你,他也不怪你。我们也都不怪你。现在不谈这个了,你糊涂已经糊涂下来了,这一关是要过的,以后不管怎样,要熬过来,全家人都等着你。郁平说了,他一定要等你,要你不要胡思乱想。但乔丽说,各走各的路吧!做母亲的说,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接着,她拿出了那个小红布口袋,忍不住放悲声说,你看你多么糊涂,这是亮亮的骨灰呀!乔丽捧过孩子的骨灰,就昏了过去……
开庭审判了。他是当天上午得到通知的,通知上盖有法院的鲜红大印。他拿着那千斤重的通知,一颗心直往下掉,他镇静着,告诉了乔丽的母亲,老人家深叹一口气,只说了一句:你去吧,我不去。
审判庭设在一间大屋子里,摆了一些长椅,大约可坐几十个听众。他看到,听众席上有医院的人秘科长和医院的其它一些人,他还看到,王校长也来了。他盯着审判台上摆的一些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审判员、人民陪审员、辩护人、书记员、公诉人。那些人出席了,分别坐在那些牌子的后面,代表着那样的身份,这是不会有疑义的。只有人民陪审员使他有些失望,因为那显然是几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店员或街道居民一类的人。
乔丽被押出来了。一个女罪犯!他的心难过着。乔丽决不是她现在被展示的这种人,可是,她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