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终结》(第一部)


长篇小说 终结

(第一部)

沙黑 著

母亲的巨痛,

牵动儿女的心肠;

积久的呕吐,

是想起母亲的悲伤。

——作者自题

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

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

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道家经典《老子•道德经》

日期像是驿站,

命运之神

就在那儿换马,

教历史换调子。

——拜伦《唐璜》

目录

第 一 章 泛起(之一)-----------------------------------------

第 二 章 郁平的往事回忆:幸福---------------------------------

第 三 章 泛起(之二)-----------------------------------------

第 四 章 泛起(之三)-----------------------------------------

第 五 章 郁平的往事回忆:大地(之一)-------------------------

第 六 章 泛起(之四)-----------------------------------------

第 七 章 郁平的往事回忆:大地(之二)-------------------------

第 八 章 壮年(之一)-----------------------------------------

第 九 章 宗进庭的往事回忆:故人-------------------------------

第 十 章 壮年(之二)----------------------------------------

第十一章 郁平的往事回忆:大地(之三)------------------------

第十二章 壮年(之三)----------------------------------------

第十三章 壮年(之四)----------------------------------------

第十四章 壮年(之五)----------------------------------------

第一章 泛 起(之一)

一九六六年的特别明媚的一天,他跨进了中山塔亭州市人委朝南洞开的大门。他有好几年不到那块地方去了。

令他惊奇的是,“审干办”依然存在,而且人员也大体没有变动。他们和他,在一刹那间似乎有亲切的感情交流,似乎就像老友乍然重逢一样,不过,诧异的神色像一片乌云飞至、停在了他们的脸上,让他们脸都黑了,他所熟悉的对他的厌恶,也像一队受到召唤的士兵似的,随即站到了他们脸上,让他感到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并未流逝,空气也永远凝固。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新写的申诉书,说,这是我的申诉。没有人接他的,他放在桌上,他们也不拿眼睛去看。一个人冷冷地讥讽地说,你反正是年年都寄一份来的。有的人因为这句话的尖刻讽刺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还在这里。没想到,有一个人立即厉声问道:什么意思?好像他触犯了什么绝不可触犯的东西,使得这个人愤怒了。他忙说,没有什么意思,时间长了,我不了解这个办公室是不是还在……所以……好吧,再见,不打扰了……他自言自语似的退了出来,身上惊吓出了冷汗,卑微之感像石头压抑着内心……

乔丽走后,他每月必去一信,甚至两信,在信上与乔丽谈心,但乔丽也像“审干办”这样对他不理,没有一个回音。他对乔丽,像对一个新的恋人一样不舍地追求。也许他注定要这样再追求一次,然后才能重新得到乔丽。他和乔丽这样地渺小,而且成了“社会渣滓”,可是还都活着,与别人在表面相同的时光里过着,却过得极不一样。何以不死?他追问着自己,他发现,答案只有一个:岂能不明不白而死?看来,生,倒是为了死,为了在怎样的状况、怎样的名声下死去!

他要改变他上次的窘迫,同时也出于一种焦虑,不久之后,他又到“审干办”去了。他将要斗胆地对他们进行一些追问。

那是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访华的的日子,周恩来、邓小平分别在首都和上海的欢迎大会上讲话。报纸上的宣传中心大体有两点,一是要“把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反对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斗争进行到底”,二是要“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把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进行到底”。他是放下手中《人民日报》,走向亭州市人委的,报纸上的通栏标题“彻底搞掉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久久显现在他的头脑中,一切令他费解困惑而且恐惧。

他的事情一定会被这种新的他还完全不了解的大形势往后推得更远,他觉得自己这个预感是准确的。但他还是向中山塔走去,好像固执地不肯承认任何身外之事的到来,固执地要把握住只属于自己的事情。其实,他向来的努力,从来不曾能把管定了自己的恶运,这个压在整个身上的巨石,移动过一点点。他这是有点偏执狂了,但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得到的是极其冷淡的对待、近于粗暴的回答:你的申诉,早已有了批复,怎么还不停地写申诉?你的问题结束了,不要再写、不要再跑了!他没有被吓住,他说,你们至今没有把给我定案的证据给我本人看,这是不对的,过去我在省里上访时,省里负责接待的一位女同志说过,这样的证据应当同本人见面。至少,当然,这是我想的,也要以某种方式,明示给本人。

没有想到,他这样委婉的话,这样谦恭的态度,得到的回答竟然那样粗暴、挖苦:那你叫她给你看好了,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他挨了想不到的当头一击,哑口无言。是的,看来他首先得去把规矩到底如何打听一个分明,才能晓得应当怎样说话。他就这样吞下一个大苍蝇似的,什么也说不出,自己连连点头,离开了那里。但他注意到,那些人也正在看那份《人民日报》。

他意识到自己对世事的漠然过份了一些,以至于产生了这样的固执。事实上亭州也是有事的。五月份,开始动员批判“三家村”,不光是读读报纸、讨论讨论,市里还曾宣布出两个不能算小的“三反分子”,一个是亭州科委主任,一个是某初级中学校长,在一个小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们平时喜欢吟诗作赋、夸夸其谈,被选中“上挂下联”,也就不奇怪。他心里也曾为之一动,但终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了下来。这是不对的,很危险的。

于是,他倒赶忙抓紧起来,到学校图书室翻阅五月份以来的报纸。他需要把眼前的政治形势,好好研究一下。他看到各报转载姚文元的大文章《评三家村》,看到“我共青团不派代表团参加苏联共青团十五次代表大会”的严正声明,因为“苏联共青团领导已堕落为苏共领导集团推行修正主义的工具”,他看到《人民日报》上的一系列社论,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那些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字句上: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在苏联篡党、篡军、篡政这个事实,对全世界无产阶级来说,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教训”,

“谁要反对毛主席,谁要反对毛泽东思想,谁要反对党中央,谁要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谁要反对社会主义制度,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职位多么高,资格多么老,都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这是一场严重的、尖锐的、复杂的政治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搏斗,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的命运,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的前途,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将来面貌,关系到世界革命”,

“任何牛鬼蛇神,任何阴谋家和野心家,想要从内部来夺取我们的堡垒,在中国重演赫鲁晓夫篡党篡军篡政的丑剧,都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

“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点他们的名,撤他们的职,罢他们的官,夺他们的权”……

这些字句,真是使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由衷感到他自己和妻子蒙冤受屈的事情确实是显得太渺小、太渺小了,而他这样执着于自己的事情,也显得是自私的、不对的、可恶的了。他立即原谅了“审干办”那些人对他的态度。

目光所及,他从报上看到北京大学正在发生很大的风波,而《人民日报》予以极大关注,对北京大学的一份大字报表示支持,说:“北京大学已经出现了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左派队伍迅速扩大……保皇党吓破了胆……”

他还看到北京市委出了事,被中央宣布改组,社论说“前北京市委的领导贯穿着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前北京市委的一些主要负责人,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修正主义者……”

这些,多么令人震惊而又迷惑、恐惧……

在七月份的报纸上,他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的声明”,说:“中国准备承担最大民族牺牲,支援越南人民战胜美帝。中国七亿人民是越南后盾,中国辽阔国土是越南后方。中越人民的友谊和团结是战胜美帝的最可靠的保证”。

他看到了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报道和照片,他久久地看着身穿浴衣、十分健康、正在向群众挥手致意的一代伟人毛主席。毛主席在畅游长江之后说:

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长江,别人都说很大,其实,大,并不可怕,美帝国主义不是很大吗?我们碰了他一下,也没有啥。所以,世界上有些大的东西,其实并不可怕。

报纸上说,“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这样健康,是全中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他觉得自己很理解很赞成这句话,而且他也得到个人小我融入全国大我的一种幸福,从冷眼旁观的角度,他也无法否认这种情感。这说明他和多数人民还是一致的,他没有站到少数敌人方面去。由此他获得了一种慰籍和对自己的放心。因为如果因为自身的不幸而开始对这个社会反感、仇恨,那就不好了,那是违背他自己的。

作为教员,他跟着全校学生队伍走出校门,步行到亭州大会堂,生平头一次听到了“中央首长”的声音,那是讲话录音。大会堂里坐满了人,除了播放的录音讲话声,别的没有任何声音,都静静地聆听,要把每一句话都听清楚。

在他心目中最著名的职业革命家、党中央第二位的领导人刘少奇说:同学们,这半年吃饱了饭干什么?干革命!还说:怎么进行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太清楚,你们问我们,怎样革命,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党中央其他许多同志,也不晓得。有时没犯错误,人家也说你错了,是不是?那时自己也莫名其妙。

还有好几个中央首长都讲了话。因为口音的关系,不是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楚的,这有点遗憾,但“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这句话,好像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也特别让人感到有趣。作为远离首都的偏僻之地的人们,总的并不记得讲话内容,主要只是为第一次听到那些伟人的声音而激动不已,想不到自己还能有听这样重要讲话的权利,果然也就听过了,感到自己的身份也被提高了似的。听了录音,所有的人心中都既欢欣鼓舞又有点莫名紧张,准备迎接“文化大革命”运动切实来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城、来到自己身边,准备积极投身滚滚革命洪流,经受运动的考验,同时也暗暗提醒自己注意,不可犯政治错误……

他却考虑,“革命”这样的事情,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哪里有资格、哪里有心思去“革命”呢?他倒想找个什么地方隐起来似的。但他没想到,这“革命”,对他来说,首先是他的被捕。

那天在学校图书室里,他正跟管理员商量,要将从来不曾有人借看过的全套《资治通鉴》借出,书已经全捧出来了,正在点数,但有人叫他,他只好丢下书,而被叫到校长室去了。

市委工作组在大约一个星期前已经进校,召开了动员会,学校里很有秩序地在逐步开展运动,学生按班级集中学习讨论,教师分成两个大组集中学习讨论。到处是大标语,旧的比如:“坚决批判《海瑞罢官》,坚决打倒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还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彻底搞好文化革命,彻底改革教育”,最新的标语是“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好像是作为一种时代标志,学校里添置了一种叫做“高音喇叭”的东西,极其响亮地播放着一些革命歌曲,比如《毛主席著作闪金光》、《工农兵,革命路上打先锋》、《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情况有点比过节还热闹,人们在心情上一方面为这种热闹所感染,难以按捺血液的沸腾,一方面却有一种自我的收紧,也许就像手持入场券,在长长的甬道上缓步进入演出一部大剧的剧场,并且自己还将在旁边担任群众演员的角色,心中防着会被戏剧兴之所至地拖上场做一个可怕的牺牲品。

他在校长室看到两个公安人员,还有一个他见过多次的人,是“审干办”的,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否还在那里工作。王校长端坐着,脸上严肃得异常。王校长的旁边坐着工作组长。这一切令他暗自诧异,他镇静着向他们礼貌地点点头。他们都只是瞪着他,没有一个人向他答礼的,连王校长也失去了礼貌上的起码的“修养”。

他正不明白,王校长说话了,那声音比平时经过了某种过滤似的,过滤掉了所有的热情,而变得极其冰冷,好像不是出自王校长之口。他不明白王校长今天为什么要这样跟他说话,但他一字一字听到那可怕的话了:

郁平,根据当前正在开展运动的要求,结合你本人的历史问题,按照上级指示和批准,公安机关对你实行逮捕。

不!他不能相信!他站了起来,好像要抗争,又好像知道抗争是不可能的,钢质的手铐冰凉有力地锁住了他的双腕,有如命运之手一下子扼紧了他,这大约是他的人生最后的结局了!难道正在远远而来的那样重要、而他也正等待着要加以观察、甚至也让他心中燃烧着热情的运动,与他就是这样的关系吗?怎么才一上来,他就遭了这样的命运?那么,他与这个运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而只有这样的关系了?是的,报纸上不是说“横扫牛鬼蛇神”吗?你就一下子被“横扫”出去了。

什么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就是。他不必有任何惊讶、委屈和遗憾,别的没有你的事,你就准备把牢底坐穿,或者在劳改农场了此残生吧。他和乔丽连一声最后的道别也不可能了,他心中绝望地喊着:乔丽……天啊……!

他被解出了学校。从校长室出来,一路上都有师生观看,他们茫然着好奇着,恐惧而有所同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恶梦?通过眼前种种迹象,他终于判断、终于承认,这是现实,绝非梦中。

街上群众发现了他这个被捕的人,都延颈伫步,惊疑而害怕地望着他,心中猜测着他犯了什么事。不用指点,几乎是讽刺式的,他好像是自动就走进了中山塔旁边的看守所,从他早已熟知的大门进去,并且进入二道门。

他站了下来,被解了手铐,关在一排牢房之中的一间里。看守人员把栅门哗哗地上了锁链。他忽然觉得异常性的轻松,本来他的肩上好像是有无数责任和负担的,现在一下子全没有了,全被很干脆地取消了,连他自己这个人也正被取消,渐入无何有之境,无价值,无意义,无所谓还存在。这似乎倒是十分好的一种大境界!

按《金刚经》妙理,我相,就是非我相,只是名为我相而已。如果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也称不得菩萨。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这些意思真是不错不错、第三个不错!他的遭遇,能从中得着很好的说明,他的思想,能从中得着很大的安慰。将一切视为虚无,于虚无中看待一切,对一切也就无所谓了。眼前牢房,也并非牢房,只是名为牢房而已,你完全可以把它视为人间正常的住所,平时想来还来不了呢,这也是缘份,缘份啊!

第二天下午,他被戴上手铐,带出看守所。他看到机关干部们很正常地走进中山塔去上班,他们有的人看了他一眼,有的人则好像因为害怕、因为事不关己,而故意不看。

他被解回学校,临时关在体育室里,给他松了手铐。学校教导处高主任好像是负责陪着他的,一直不离。体育室外面就是操场,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手捧书本心向党,心呀么心向党……毛主席著作闪金光哎………”。他听到一队一队的学生正在很有秩序地进入操场。有人关了歌曲,试了试麦克风,接着继续播放歌曲。“……拿起笔杆去战斗,牛鬼蛇神要肃清……”。

大约是要开大会,把他当作“反面教员”吧?正想着,高主任对他说,老郁,首先要跟你交代一下,按照市委布置,我们学校首批进入运动,开展文化大革命。上级有指示,这次运动的主要任务是审查教职员队伍,所以我们学校必然而且首先要涉及到你,你态度上要配合,一切服从安排,这些,你比我懂。

高主任对他的态度倒不像是对一个敌人的,而是像一个导演,正在解释剧本,和蔼细心地对他这个扮演“反面教员”的角色作布置交待,让他不要理解错了。高主任的话在表述上有一种客观性,实际上好像告诉他,甚至是暗示他,学校并无逮捕他的意思,运动如此也都是上面的要求,弦外之音,要他忍耐,要他冷静,至于将来情况,暂时不必多想。其实他也无法去想这个问题了,一切确实不是学校所能自作其主的。

当一个大的运动之初,总会这样以“典型”开路,打开局面。在医校,要在教员当中找一个“牛鬼蛇神”,他当然是首选之人。在态度上他一定要配合,也就是说,绝对服从。到了将来,就要实事求是一点了,他仍这样往好处想着。

也许,他今后将不断重复这样的遭遇,原因就是他以前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他成了有一条政治尾巴的人,所以新的一次运动也就弄到了他。凡是以前有问题没有结清的人,都必然在下一轮的运动中不同程度地要挨整到,是政治上的所谓“老运动员”。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就是“牛鬼蛇神”,所以他心里似乎也并不怎样真的害怕,所谓“心不偷,凉嗖嗖”。但不管怎样,遭遇是不妙的了,他进入了无情的命运之磨的新的一轮碾压,无可拒绝,无可抵抗。虽有可能苟延残喘、绝处逢生,却也可能粉身碎骨、永劫不复。从本质上看,实相就是非相,终归虚无,不要当回事;从眼前看,非相却是实相,劫数难逃,还得准备受罪。

他乱乱地想着,努力调动知性理性,让自己能够镇静不慌。高音喇叭里的歌曲声突然中断,响起雄壮可怕的口号声,他被从体育室带出,并且由一个公安人员押解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面对全体师生站在主席台下,至于背后的主席台上有什么人,他看不到。

在一只手的按动下,他的头顺从地低了下去。他对自己满意的是,心中做到了比较平静,如果给他量一量血压和心跳,可能一点也没有增加。但当口号声又起,脚步杂沓中押解而来站到他旁边的竟然是一个学生娃娃,他的心就止不住一阵乱跳,头脑发胀起来,他真的难以估计他正在经历的这场气势夺人的运动了……

大会由一个副校长主持,他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得很高很远,不知是一种什么效果,竟在天空中回荡。

副校长宣布了他的罪状,说他是隐藏在教师队伍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长期以来妄图利用党对他的宽大政策为自己翻案,是一个道道地地梦想变天的牛鬼蛇神!对这样“人还在、心不死”的老反革命分子,必须提高我们的阶级斗争观念,进一步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所以,经上级批准决定,对历史反革命分子郁平,实行逮捕!于是有喉咙大的老师领着全场高呼革命口号,公安人员给他上了手铐。

他感到了一点仪式的戏剧的味道,但虽然如此,这却不是在戏台上,不是让你暂时扮演某个角色,而是认定了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副校长又说,学校所有教员职员,都要用向群众坦白和向组织交心这两种方法,交待自己历史上和现实中的一切问题,触及自己的灵魂。所有的学生也都要在自己班上以今天的大会为契机,进一步认真学习,认真讨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提倡运用大字报,但一般不要张贴到教室或教研室的外面。市委派出的工作组,进入我校已经一个星期,实行了有力的指导,今天的大会,为我校进入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式拉开了序幕。让我们迎接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

他正想着最后这句话的复杂意味,想着“序幕”之后的“滚滚洪流”将是什么,副校长忽然用一种很特殊的悲天悯人的语调说,阶级斗争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在我们学生队伍里,也有了阶级斗争的反映,甚至已经产生了一个现行的反革命分子,就是站在这里的刘镇琛!

大喉咙老师又领着全场高呼口号,公安人员给那个学生也当众上了手铐!这对于全场学生的刺激一定非常之大。他想,这该不是“杀一儆百”吧?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正乱想时,一个女学生上台发言,自我介绍说是跟刘镇琛在同一个班上学习,这女学生极其慷慨激昂,说刘镇琛是美帝国主义、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忠实走狗,她要把脑袋拎在手上和他拼了!

女学生分析说,刘镇琛借革命烈士诗抄,表达自己对新社会的刻骨仇恨,狂妄叫嚣要为他的反革命的父亲报仇,这是决不允许的!对这样的人,只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完全拥护对刘镇琛逮捕法办!

他听下来,刘镇琛的罪状实为两条,一是名字取得不好,镇生之镇被分析出有好几层意思,他的父亲是解放后被镇压掉的一个“匪镇长”,所以,刘镇琛这个名字是为了怀念旧社会他家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为了牢牢记住共产党的杀父之仇;第二个罪状,是该生在自己的数学书上写了一首革命烈士诗抄,这首诗是:“满天风雨满天愁,革命何须怕断头;留得子胥豪气在,三年归报楚王仇”。

女学生说,请问,他这样出身的人,抄写这首诗,是什么用意?他的用意就是要记住他的一家跟新社会的血海深仇,要跟人民算反革命的变天账!

确实,就连站在那里的他听来,诗中的每一句都是可以这样去附会解释的。但问题在于,这只是对某种可能有的内心世界的分析,并无真实凭据说这个学生的真的就是要借这个来表达自己的所谓“变天”思想,怎么能够以此构成罪名呢?这不是“想当然耳”、不是古代以“腹诽”定人之罪吗?

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学生是被冤枉了!这个刘镇琛只是十分欣赏这首革命烈士诗抄,因而随手写在课本上罢了。在审讯中,这个学生也一定是这样回答的,但还是要遭逮捕。

过去,不管什么家庭出身的人都可以参加革命,有的还做到共产党的高级干部,难道现在反而就该是这样粗糙地看待和对待一个人吗?刘镇琛站在他旁边,一点摇晃也不曾有,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心里是怎么想的。

以前抛出过两个“三反分子”,这回又这样逮捕一个有“历史问题”的教师和一个有“现行问题”的学生,亭州的文化大革命就这样深入开展了。下面是什么呢?他不知道。既很难去想像,也与他无关了。

他和刘镇琛被押解而去,出了校门,被“横扫”出去了。“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口号声在他们身后冲天而起,在操场上空回荡,空气都震动着了。学校旁边园田上的菜农们站在地里停住手中的锄头望着他们被押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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