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人物》
记者徐学良 2006年12月30日13:38
根纳季·安德列耶维奇·久加诺夫“严厉”地坐到了记者面前。这位俄罗斯联邦共产党(以下简称俄共)中心委员会主席,给记者的第一感觉是不够放松。深冬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投射在他宽大的脸上,使他淡黄的眉毛、褐色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凝重;也许是长期皱眉凝思的结果,他的额头上,刻下了明晰的“丁”字皱纹,更显得不苟言笑——正是他在许多电视画面上留给人们的印象。
骨子里透出的直率
“你们这本杂志的发行量是多少?是半月刊吗?”久加诺夫的直率让记者感到有些吃惊。在以往对外国政要包括国家领导人的采访中,多数采访对象都会微笑着等记者先介绍自己的来头,而久加诺夫则是率先发问。看得出,这位俄罗斯政坛的风云人物,性格中不缺少豪爽的成分。而采访开始之前,他在房间内的“表现”,更印证了这一点。
2006年12月13日下午1点,记者如约赶到北京钓鱼台大酒店。在酒店第四层的楼道内,久加诺夫此次访华的接待单位——中共中心对外联络部的1位男士和3位女士,已经等在那里。他们告诉记者,久加诺夫上午10点多钟刚刚抵京,这会儿正在休息。
20分钟后,我们来到久加诺夫的房间门前。门未开,敲了几下仍没有动静。很显然,这位从莫斯科远道而来的俄罗斯客人累了,可能还在熟睡。又敲了几下,几分钟后,门终于开了。久加诺夫身着浅黄色衬衫、深色裤子,脚上只穿着黑色袜子——房间内有拖鞋,但他不穿,就这样“光着脚”。
“请坐!”久加诺夫招呼我们落座。就在记者取纸、掏笔、摆弄录音笔的时候,他拖着一把椅子走了过来,放在茶几前坐下,仍然没穿鞋子。翻译提醒他,记者旁边的沙发是留给他的。但他说:“这样坐着更舒适。”一位闻名政要如此不拘小节地接受采访,这倒是记者第一次所见。
“听说您今天上午10点多刚到北京,现在就接受我们的专访,打搅您休息了,我们为此感到很不安,也对您表示感谢。”记者向他表示歉意。“也谢谢您!”只客套这么一句,久加诺夫就直入主题:“你们这本杂志叫《环球人物》,我对它非常感爱好。在接受你采访之前,我出版过很多关于‘全球’话题的专著,其中包括一本《全球化与人类发展》。今天接受你们的采访,我也抱着很浓厚的爱好。”毫无疑问,久加诺夫已经抽空研究了《环球人物》,并为此次采访做了一些预备工作。疲惫之中的微笑
话匣子一打开,久加诺夫就勃发了兴致。但是,在他的脸上、圆睁的双目中,疲惫之色还未散尽。这疲惫,不只是旅途劳累所致,也可能起因于他对俄共现状的思考——2004年,俄共内部的分裂公开化,有人试图另立山头;最新统计显示,俄共党员人数仅剩18.4万人;2007年,俄共将投入下届总统的竞选工作,但俄罗斯媒体普遍猜测,下届总统极有可能出自普京内阁??如何扩大党的影响,是俄共最高领导人久加诺夫必须思考的问题。他能在短期内解决难题吗?
曾有一位中国学者写道,久加诺夫是他很敬重的一位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当记者通过翻译将这句话告知久加诺夫时,他神色凝重的脸上绽出了笑脸,眉头上的“丁”字皱纹伸展了许多。看得出,这句话激起了他发自内心的自豪感。“那么,我想知道,您的共产主义信念是怎样形成的?”记者趁机问道。
“上中学时,我以优异成绩毕业,而且获得了奖章。进入大学校园后,我学的是物理数学专业。随后,我还在苏共中心社会科学院学习过,博士论文则是在俄罗斯国立大学答辩完成的??20岁那年,我加入了共产党。当时,我正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服役。我为自己是一名共产党人而感到自豪。”久加诺夫用不停顿的语速,熟练地概括着自己的成长经历。
久加诺夫的父亲在苏联抗击法西斯德国的卫国战争中被炸断了一条腿。在医院疗养期间,他以坚韧的毅力自修了大学课程。伤愈后,他带着妻子来到奥廖尔州的农村,一起为四周的村民普及知识。1944年10月,就在苏联人民为反法西斯战争不断取得胜利而欢欣鼓舞的时侯,久加诺夫也“兴奋地”呱呱坠地。
孩提时代,久加诺夫显示出了过人的天资,4岁那年就坐到小板凳上,由母亲教他认字。他的动手能力和领导才能也很早就展现了出来。每当父母去城里参加教师代表大会,或学校有重要活动而不能回家时,小小年纪的久加诺夫就干起大人们才做的家务——喂猪,喂兔,整理菜园,打扫庭院等等;13岁那年,他加入了共青团,不久又被选为所在中学的共青团书记。尽管他比其他同学的年龄都小,但几乎所有的团员都投了他的票。
1961年,17岁的久加诺夫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预备报考奥廖尔国立师范学院。但校长恳请他留下来当老师。他几乎未加思考就同意了,因为当时奥廖尔地区的教师队伍严重不足,他所在的学校也是如此。受父亲的影响,他对军事问题布满爱好,于是就在学校里为学生们开设了军事课。解决校长的燃眉之急后,久加诺夫顺利地考进了奥廖尔国立师范学院物理数学专业。
成为一名军人,是久加诺夫一直以来的愿望。大学二年级那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到苏联特种情报部队的反化学武器和核武器部门服役。“在我服役期间,其中有一年时间都穿着橡胶做的防化服。”久加诺夫告诉记者。后来,他被派往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苏军驻地继续服役,在此期间被吸纳为一名共产党员。从此,他的人生轨迹开始向政坛伸展。
3年的服役期结束后,久加诺夫回到大学校园,继续他未完成的学业。他的生活又轮回了一遍——像中学时期那样,他又是以非常出色的成绩毕业,也同样被学校留下来任教。不过,他当大学老师的时间也不长,不久就因政治水平和组织才能出众而被奥廖尔州领导看中,调到当地党委负责青年工作。这是他正式走进政坛的开始。其后,他迅速历练自己并很快成熟起来——1967年,年仅23岁就开始从事工会、共青团和党务工作,几年间历任奥廖尔区、市、州共青团第一书记,其间还在苏共中心社会科学院就读,获得哲学博士学位;1974年,年仅30岁就成为奥廖市党委书记,后又出任州委宣传部长,成为俄罗斯政坛一颗刺眼的新星;1983年,39岁那年,被调到莫斯科,出任苏共中心宣传部督导员……
“我读了很多书,也做了很多研究。我认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是符合俄罗斯民族特质的。”长期从事党务工作的经历,使久加诺夫对自己的判定很有信心。“在俄文中,共产主义含有‘人民的、社会的’意思,可以说,共产主义就是要维护人民的利益,同自私自利的行为作斗争。我认真研究了俄罗斯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出版了很多本有关专著……俄罗斯联邦离开社会主义信念,是不可能得到发展的,也不可能解决它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和困难。”久加诺夫前倾着身子,右手在胸前微微一挥说,他要靠共产主义信念继续“进行斗争”。
回忆往事时的沉痛
久加诺夫用特有的肢体语言,强调着他的共产主义信念。很多俄罗斯人,甚至不少外国人,对他的这一习惯性动作都不生疏——17年前的1989年,在与苏联最后一任领导人戈尔巴乔夫打交道的过程中,久加诺夫就曾多次用他挥动的大手,表明其捍卫社会主义的决心。于是,记者将话题引向那个年代——“前不久,《环球人物》刊登了一篇专访戈尔巴乔夫的文章,题目叫《戈尔巴乔夫后悔了》。他在总结苏共垮台和苏联解体的教训时说:‘不要搞什么民主化,那样不会有好结果!假如党失去对社会和改革的领导,就会出现混乱,那将是非常危险的。’您怎么评价他的这些观点?”
对久加诺夫来说,记者的这一问题也许是“残酷”的。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异常缓慢、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戈尔巴乔夫给苏联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他奉行的不是社会主义政策,也不是左翼政策,恰恰相反,是自由主义政策。他没有进行真正人民意义上的改革,因而,他的改革是失败的,给国家造成了灾难。”
1989年,久加诺夫出任苏共中心意识形态部副部长。而此时,时任苏联领导人的戈尔巴乔夫提出的“新思维”改革——走“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道路”,实行完全的市场经济,等等,已给苏联党和国家造成了严重的思想混乱。久加诺夫对此深感忧虑。当年7月,他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发表了《告人民书》,批评戈尔巴乔夫“对党和国家处于危险边缘负有责任”,号召苏联国民对混乱的局势和国家的命运进行反思。此文引起了苏共高层的极大震动。
1990年,苏共全面接受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思想,自动放弃了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的共产党人效法其他加盟共和国,于6月19日成立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共产党,以便尽最大可能维护俄共的团结统一,并试图化解苏联即将出现的危机。俄共成立之初,有党员680万。但1991年8月,戈尔巴乔夫协同俄罗斯加盟共和国总统叶利钦,颁布了停止苏共和俄共活动并没收其财产的命令,使俄共与苏共事实上被同时取缔??由此,苏联和苏共迅速瓦解,俄共组织也遭到极大破坏,即便在15年后的今天,也没有恢复成立之初的元气。
“有报道说,目前,俄共的人数不是很多,而且近一半党员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现实。您是否也这么认为?”记者的这一问题,使久加诺夫再次陷入沉思。
1991年9月14日,久加诺夫发表声明,批评中止俄共活动的决议是“非法的和武断的”,要求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撤销这一命令,并立即停止“瓜分党的财产的举动”。与此同时,他开始为恢复俄共的合法地位而展开上诉。1992年11月3日,俄罗斯宪法法院做出判决——解散俄共基层组织的做法违法。1993年3月底,俄共重新注册登记,取得合法地位。到同年年底,俄共党员人数已稳定在50万人左右,基层组织遍布全俄各地,成为俄境内纲领最明确、人数最多、组织最完备、社会影响最大的政党。
但是,据俄罗斯媒体最近报道,目前,俄共党员人数只有18.4万人,远远不及1993年的数字。原因何在?久加诺夫低沉而缓慢地告诉记者:“我首先想说的是,俄共是在一种非凡的条件下活动的——它不仅受到当局的压制,同时还受到了调查——最近,我们举行了一系列活动,有很多人支持并加入其中。据统计,有1500万人在我们举办的活动中签名。很多人愿意加入我们党的队伍,但是,他们也有一种担心和恐慌——可能因加入俄共而被单位开除,也会给子女和家庭造成一定的困难和不便。”
沉思过后的兴奋
不过,当话题转到俄共发展前景,以及中国共产党与俄共的关系等问题时,久加诺夫又兴奋起来。
记者:在俄共的组织建设上,您作为领导人,是否有具体目标?
久加诺夫:近些年,不断有年轻人加入我们党的队伍,他们都是非常坚定的政治斗士。我们的少先队、共青团等组织,也在积极开展活动。此外,俄共领导层也在逐步实现年轻化。例如,负责青年工作的书记年仅28岁,负责意识形态的书记今年只有35岁,莫斯科市委书记也只有40岁??他们年富力强,可以富有成效地开展工作,以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前不久,我们举行了一个大规模的群众性活动,反对北约东扩,同时宣传十月革命,以及宣传人权。当时,有上百万俄罗斯人参加了活动,每两个人中就有一名年轻人,他们投入了很高的热情??所以说,我们有相当多的支持者,这些都是俄共能够在各个层面、各个社会群体中以及各个地区积极开展工作,得到的有力支持和保障。俄共是目前俄罗斯体制最完整、组织性最强的政党。
记者:您认为中俄两国共产党的关系现状如何?
久加诺夫:早在10年前,俄共与中国共产党就两党交流合作签署了协议,并得到了完满执行。其间,两党展开了定期互访。我认为,中国共产党充分考虑和借鉴了苏联时期的经验和教训,并在改革中予以考虑,这是非常正确的。中国人民和国家的幸运之处是,中国坚持自己的社会主义道路,维护国家的统一,通过自己的改革,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使人民真正得到了好处,而且也发展了国家——我们在党内的各项大会、重要集会上,包括在议会的讨论中,在我们党的一些决议中,都非常重视中共领导人的讲话。中国的改革经验是独一无二的,经验也非常独特……在我的一些基础性研究中,中共中心对外联络部给了我很多帮助,包括我的第一本专著《全球化与人类命运》中文版的发行。我的第二本专著的中文版目前正在编校过程中,不久也将出版。我对此深表感谢。我同中联部部长王家瑞先生有很好的友谊,我们在北京见面,也在莫斯科见面。我同中联部其他领导也经常见面。
挥手间的自信
“有俄罗斯媒体说,您的性格过于暖和,假如您能多一些进攻性,对俄共的发展将有更多帮助。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记者问。
久加诺夫愣了一下,可能是还未从憧憬中回过神来,抑或没料到记者会提出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不过,他很快暖和地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他对“战争”的理解,来解释自己为何“缺少进攻性”。
“在政治问题上,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我曾穿着防化服服兵役,因此了解现代化武器,包括核武器和化学武器。在阿富汗战争、车臣战争和其他一些战争中,我失去了很多好朋友……我认为,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对话,而不是战争。
我的故乡奥廖尔州位于莫斯科以南400多公里处,那里曾发生世界上最残酷、流血最多的库尔斯克战争。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当年有100多名男子在卫国战争中走上前线,其中只有10个人活着回来;而在这10人当中,又有3人是伤员,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所以,我主张实行现实的政策——为了更好地维护劳动人民的利益,我们应该通过培养、发展青年组织和党组织,同时开展大规模的群众集会活动,以便维护劳动人民的利益。”
“您真的已经决定参加2008年的俄罗斯总统选举了吗?”记者又提了一个“敏感”问题。久加诺夫再次挥了挥右手:“假如列举5位当代俄罗斯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家的话,我过去、现在都位居其中。民意测验显示,假如普京总统不参加2008年的总统选举,俄罗斯最有影响的政治家和总统候选人有三位,我是其中之一??俄罗斯法律规定,一个政党推荐的总统候选人,必须是在党的代表大会上通过不记名投票方式选举出来的。2007年,俄共将在党的代表大会上完成这一推荐。我领导着俄罗斯最大的政党,这个党在历次选举中都有不俗表现。这样一个大党的领袖,应该做好参加总统选举的预备,以便推行自己的政策——我们已经制定了一套非常完整的受俄罗斯人尊重的政策。”
谈至此处,采访已接近尾声。尚未从长途旅行的劳顿中恢复过来的久加诺夫,谈兴仍浓。不过,半个小时后,他还要进行访华日程的第二项活动——参观2008年北京奥运会赛场“鸟巢”和“水立方”。
“您这么忙,您的家人没有意见吗?”记者选了一个轻松的话题作为采访的结尾。久加诺夫笑答:“他们非常支持我的工作。我的家庭可是个大家庭,我有5个孙子和1个孙女。小的才这么高(他用手在茶几边比划着),大的已经在莫斯科大学上二年级了。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每个人都信仰共产主义理想信念,并勇敢地为之奋斗。此外,我们家多数人都在苏联军队服过役。在我的家庭成员、亲属中,目前有10个人从事教育工作,只是没有人教授外语。”不经意间,久加诺夫透露了他家的“传统要素”——军人、教师,当然更重要的是共产主义理想??
不知什么时候,久加诺夫手里多了一支圆珠笔。他拿着这支笔,在一张印有他头像的日历卡片上很仔细地签名,然后递给记者——“这上面有明年的日历,还有我的签名。你在莫斯科的餐馆结账时,可以出示这个,它像金子一样,能当钱花。”卡片上印着:1917—2007。
2007年,是十月革命90周年纪念年,纪念活动声势如何,将是对俄共真正实力的“检阅”。此外,这一年,谁能成为俄下任总统,也将逐渐明了。2007年,对久加诺夫来说依旧是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