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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是一篇关于汽配厂工人搬厂斗争的通讯,作者访谈了罢工的参与者,通过采集一手资料,详实地记录了工人和厂方斗争的过程。
因为统治阶级对结社的禁止和残酷镇压,中国工人的斗争整体处于被动挨打的阶段,工人的自发斗争以防御性为主。随着经济危机的迫近,逐利的资本或关厂,或向成本更低的地方转移,争取搬厂补偿的斗争呈多发态势。
本篇通讯选取的案例非常典型, 地点在工业发达,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占统治地位,工人斗争意识较强的珠三角工业区。组织罢工的工人都是工作时间较长的普工,有的工龄长达10-20年,这些工人是工人阶级中无产化程度最彻底,最有斗争经验的一部分。斗争中,资方、劳方和政府三方的态度和应对都有淋漓尽致的展现,有助于左翼同志了解目前工人自发斗争的真实情况,了解工人斗争面临的困难,资方的破坏性手段和政府的亲资本的本质和镇压手段。
然而,了解自发斗争的真实情况只是左翼工人工作的起点,自觉的马列毛主义者更应该思考的是面对这样的客观情况,工人应该采取何种组织策略和斗争策略才能维护工人的最近的利益和长远利益?政府和资方在斗争中呈现出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左翼的工人工作朝着哪个方向才能改变工人目前被动挨打的局面?
希望同志们了解真实情况之后,进一步来思考这些问题。
2023年10月28号,国内的视频平台上开始传出艾礼富电子(深圳)有限公司工人罢工的消息。此后数天内,不断有工人将罢工的进展发到各平台上,试图扩大影响,争取舆论支持。无独有偶,从视频平台上可见,同一时期在临近地区至少有3家生产企业也陆续发生了类似的罢工事件。从各类途径搜集到的信息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这些事件的基本情况,观察到目前沿海制造业工人行动中的一些典型表现,并从中思考下一步的工作思路。
资本运作游戏,无视工人存在
艾礼富电子(深圳)有限公司,最早是世界前三大干簧管制造商日本艾礼富(NIPPON ALEPH)在1991年投资设立的三来一补企业,后在2001年正式注册为现公司名。由房地产行业发家的宁波银亿集团,在房地产行业泡沫破灭前夕转战汽车制造行业,于2016年与其他金融公司合伙,以13.9亿的价格收购了日本艾礼富在全球的资产,从此深圳艾礼富转为宁波艾礼富电子有限公司控股。
随着银亿集团的没落,和汽车行业转差,艾礼富又一次走上被变卖的道路。2023年8月,艾礼富传感科技(河南)有限公司在河南南阳注册成立。10月18号,河南艾礼富的幕后股东森霸传感发布公告拟以9.5亿收购宁波艾礼富的全部资产。
艾礼富几经转卖的背后,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私人资本、上市公司、国有金融公司、证券投资公司在其中穿梭往来。
资本轮番上阵的另一边,是在深圳艾礼富生产线上常年累月工作的工人。他们可能并不清楚公司背后的这些资本游戏,只知道“工厂被卖了好几次了”。很多年以来,这些工人对于老板只是随时可以替换的雇佣劳动力,资本怎么玩和他们无关。而公司老板换成谁工人也无权过问。私有制基础的市场经济中,为生产付出血汗的工人对生产资料没有控制权,工厂管理没有参与权,对于工厂的命运也没有决策权,只拥有“用脚投票”的自由。这种情况下,工人在资方操纵的关厂、搬厂中,处于非常被动的境地。
劳资矛盾积累,搬机器引发罢工
根据公司官网的信息,深圳艾礼富的主要产品之一是汽车电子配件,客户是宝马、大众、日产等等知名汽车生产商。按照老员工的说法,早期的艾礼富是周边工业区有名的“好厂”。工资加班费比较合法,收入稳定,还有年终奖。要进艾礼富并不容易,即便做普工都要经过挑选才能来这里上班。因此厂内有很多做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老员工,夫妻亲友同在工厂工作的情况也不少。这样一来,不同部门不同车间,都有比较熟悉的工人或者职员,相互沟通消息,这也是日后能够统一行动的基础之一。
可能是由于之前的大老板银亿股份经营不善,汽车行业不振,再加上股东变动,生产面临大规模调整转移等等原因,近一年,深圳艾礼富的员工都在面临生产变动频繁、收入减少的动荡之中。
据该厂员工提供的消息,2021年车间工人每天加班长达5个小时,每周至少工作6天。工作辛苦,但收入还可以,普工一个月能有六七千块。2022年后,加班变得不稳定,临时工也越来越多,普工月收入减至四五千。
2023年春节前,公司以效益不好为由取消了全体员工的年终奖改发过节费。员工这部分收入从原来的四五千块降到了一千多。但不知什么原因,年后公司又给办公室的职员们补发了一笔钱。消息传到车间,一线员工感到很不公平,于是在2023年4月向公司要求享受同等待遇,恢复年终奖。
2023年2月,有员工要求公司补缴入职以来的住房公积金,投诉到相关部门,最后补缴成功。消息在员工间传递,收入减少又被公司无视的车间员工们,对公司长期违法的做法再也不愿容忍。大约在6月份,即新老板开始插手工厂管理的时候,全厂员工向公司提出要求补缴公积金。
由于深圳市对于住房公积金补缴方面并未设置障碍,工人可以按照补缴流程向住房公积金中心提出申请,即便公司不予回应,都可按流程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按理说公司在补缴这件事上是逃不掉了。但管理层正在剧烈变动,整个生产经营都将面临调整的公司并无解决问题的真心,面对上千员工的巨额补缴费用,给了一个回复:从9月份开始给全体员工补缴住房公积金,分三年补缴完毕。工人对这个敷衍的方案十分不满,公司一拖三年,到时深圳厂区是否存在都不清楚,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结果,直到9月份过完,公司依然没有按照承诺补缴,于是不满在基层员工中持续酝酿。
另外一边,河南艾礼富的生产基地早已开工建设,作为地方招商引资的政绩在网络上宣传。与此同时,深圳艾礼富的老员工们从各种渠道了解到生产将逐步转移到河南厂区的消息,也有一些设备陆续运走。眼看着8月份河南艾礼富注册成立,10月18号宣布收购深圳艾礼富的协议。早在7月5日,唐河县就业创业服务中心已经配合河南艾礼富发视频宣传招人了,但直到10月底对于深圳厂区的生产安排、员工的安置,一线员工却一直得不到公司的明确消息。于是10月28号,当厂方打算将18号楼的机器搬走,但没有补偿工人的任何表示时,工人堵住了楼口,发起了全厂罢工,同时封锁仓库,阻止厂方出货。
资方官方联合压制,工人轮流坚持数日
面对工人的行动,地方政府很快做出反应,10月29号即有街道社区相关部门的人员到厂区调解。工人提出公司搬厂应给经济补偿金、补缴公积金、按照实际工资补缴养老保险等诉求,但公司拒不承认搬厂,也就谈不上给工人经济补偿,当天调解无结果。
10月30号,公司召集员工开会,发声明否认搬厂,只讲是要腾挪旧机器,表并示会重新安排富余人员工作且不降薪,会满足员工的合法诉求,同时声称罢工是有少数既得利益者煽动,如不停手公司将会追究其法律责任等等[图一]。工人对此并不买账,直骂老板画大饼,用继续罢工回应公司的声明。毕竟,对于靠加班费维持生活收入的一线员工来讲,只要公司不安排加班,收入便会严重减少,不降薪就是句空话。而公司先前补缴住房公积金的回复,和一再否认搬厂的态度,更让工人无法信任公司的声明。而面对公司威胁,只会更加激起工人的怒气——现在一栋楼的工人都要面临没事做的境地,工人里还能有谁是什么“既得利益者”?真正把工人逼到罢工,起到“煽动”作用的,不正是公司自己吗?
眼看着工人不肯妥协,客户又在催出货,公司也是急了眼,安排了十多个黑衣大汉冲进仓库抢货,被工人挡住。据说在和几个女工的推搡中,有两位大汉倒地不起,后报警处理。但这次警察似乎并未过多插手,算是不了了之。此一回合,工人守住了仓库阵地,可算小胜。
随后,劳动局、工会、街道办等部门在厂区搭了帐篷,正式“联合办公”主持这次的劳资冲突调解。但工人发现**“他们和厂里是一伙的”**。
10月30号当天,还发生了一件高管跳楼的事。据员工讲,新老板强硬冷酷,来到公司便从管理层开刀整顿。一些高层被降职、调岗。据称其中有一位副经理,被降至到车间做品质主管,这天,他爬到搬迁那栋楼的楼作势跳楼,后来厂方妥协,给他协议补偿离职了事。
10月31号,罢工第四天,资方和工人继续僵持,小风波不断。由于罢工一开始便有很多工人拍摄视频传到抖音、快手等各大视频平台,曝光公司的行为,争取舆论支持。公司人员也因此和工人发生冲突,抢夺了工人手机,引起一阵骚乱,后工人报警。但这以后厂门口外面开始安排警察24小时轮流值班。
11月1号,公司发布公告(图二),关闭考勤机,回岗工作的员工由主管手工统计,暗示不上班就记旷工。工人明白,老板已经坐不住了,很可能会想出各种办法逼迫工人复工,以及抢货。这些天工人已加强防守,群坐在工厂正门、后门放置的卡板上,盘查进出车辆,防止有人偷带货物出去。因为有过不明身份人士抢夺货物的事情,驻守厂门的工人格外注意没穿厂服的人,问清来历才能通行。可以说在罢工期间,工人暂时摆脱了被动服从工厂秩序的日常状态,甚至在局部建立了“工人说了算”的新秩序。
11月2号,街道办的劳动部门发布法律风险提示(图三),首先表明罢工的工人面临没有经济补偿金的风险,接着搬出治安管理处罚法和刑法,警告工人的行为可能会面临相应处罚,正式摆明了站在厂方一边的态度。工人纷纷痛骂他们被公司收买,和老板穿一条裤子。而厂方连发两个最后通牒(图四),要求工人在2号午夜12点前向董事长手机发短信承诺复工。面对资方、官方的强大压力,绝大多数工人并未理会。但也不免忧虑:**失去了官方哪怕只是表面的中立,最后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对于工人要求是否有法律依据的说法,工人间流传着网上搜的一些零碎的法律解释,算是给自己打气。
决战时刻已到。临近午夜12点,门口值班的警察不知何时消失了,给资方留出了施展手脚的空间。没多久来了两辆大巴车,上面下来近百名穿着厂服上衣的男性和少部分女性。这些人自称是公司雇佣的工人,冲进了工厂大门。守在门口的女工试图阻止,有现场工人喊“手拉着手站成一排”,但很快败下阵来。女工的队伍被这些壮汉冲散,他们有的把拦坐在卡板上的女工架走,有的把卡板丢到一边,场面极度混乱。据说有女工摔倒被这些人踩踏。有工人立即报警,警察却姗姗来迟,对那些强冲进来的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工人上访受阻拦,争取无望终复工
在资方黑手和基层官员的共同压制下,工人的防线被冲破。工人虽然愤怒不甘,但事实上处于全面被动的状态。不过,工人仍不愿就此放弃。
11月3号上午,白班工人在工厂和部分夜班工人集合后,决定一起到市政府上访。女工们穿着鲜黄色的厂服,夹杂着几个绿色工衣的男工,数百人浩浩荡荡走上便道,一路拍视频在网上传播,引来路人注视和网友围观。工人坐地铁抵达市政府广场后,遭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几十名警察保安阻拦,随后被赶上数辆大巴车拉回工厂。同时公司发通告,表示限期复工者有奖励,暗示不复工的开除没有补偿(图五)。工人把通告晒到网上,很多有经验的工人马上留言提醒:复工有陷阱,回去就是天天不加班,逼工人自己走。
艾礼富工人也担心老板会秋后算账,奈何工人已被“大棒+胡萝卜“打散,而且也已用尽了现阶段可以想到的合法途径。11月4号,陆续有工人复工。但仍有小部分工人坚持罢工到下午下班前才返工。
深圳艾礼富工人坚持了7天的罢工,在临近工业区和网络上引起关注和热议。公司被迫回应了住房公积金、社保补缴的问题,但工人最关注的生产转移造成的工人事实性失业,以及相应的经济补偿金问题,公司始终否认,并未得到实质性解决。
此外,公司曾承诺以后将在搬挪机器前通知全体员工,并讲清楚仪器型号用途等,算是在公司内部管理权上做了表面让步。但工人本身没组织,谈不上能对公司有实质性的监督。果然,根据网络消息,大约在11月26日,厂房的大型机器设备已经运到了河南厂区。同时新招募的河南艾礼富工人也分批到深圳做岗前培训。公司的生产转移计划正在以低成本顺利进行。
制造业罢工潮再起,工人组织未见发展
从国内视频平台搜集的信息和CLB记录的工人行动来看,2023年至少是2017年至今珠三角制造业又一次频繁出现工人集体行动的年份,其中过半为搬厂关厂欠薪引发。与十年前相比,工人行动的组织水平未见本质变化,而处境却愈发被动:资方积累了应对关厂、搬迁中转移生产、降低成本的丰富经验,工人能够使用的抵抗手段却十分有限;官方的镇压、分化手法熟练,且态度公开偏向资方,即便是资方违法欠薪的情况,也常以“维稳”名义压制工人讨薪行动;在政府对舆论的全面管控下,可利用的主流媒体资源显著减少,工人只能靠自媒体平台发声,且要面对官方删帖和资方水军;经济危机生产过剩,导致更多中小企业被市场淘汰,有些工厂拖欠数月工资破产,工人对能获得的补偿预期也随之降低,争取信心不足。
在这种环境背景下,由深圳艾礼富一线工人发起的罢工,体现了目前工人搬厂集体行动中的一些典型特点。
1. 老员工较多,行动中有一定组织,但无充分协调。
比如会选择搬机器的时机进行全厂动员罢工,纠察线有基本的安排、轮班,各车间有信息传递,甚至和办公人员也有联系。但行动临时性较强,没有预案,主要靠工人间流传的经验,走一步看一步。
2. 一线员工以30-40岁左右的女工居多,行动表现出一贯的韧性。
尽管局面整体被动,工人行动的意愿仍然很强,可以在短时间内发起行动,并随着形势变换战术,坚持数日。但工人对于自身的组织能力普遍缺乏信心,比如认为自己没文化,什么都不懂;同时对动员其他工人有很多顾虑,担心枪打出头鸟等等。工人中也不乏“闹得成就拿钱走人,闹不成就凑个热闹,反正亏不了多少工资”的跟随心理。罢工期间一位男工即坦承自己工龄短,涉及的补偿少,只是跟随参与,并没有打算为罢工出更多力。而其他更多女工则是有心无力,除了在厂区坚守、拍视频争取舆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3. 罢工工人体现出一定的纪律性。
这主要靠工人在平日生产中积累的配合信任,和行动中的冲劲。工人占据主动时状态高亢,自觉性也强,即便个别人想暂时脱离罢工队伍回家休息,也会很不好意思。但局势一旦陷入被动,又不能拿出有效方法推进新的行动时,纪律也很容易散掉。
危机之中资本转嫁成本,工人往何处去?
深圳艾礼富一线工人约800人,办公室管理和职员约400人。如果按照平均工龄5年,月均收入5000元来计算经济补偿金,仅一线工人至少要支出2000万。因此不难明白,为何艾礼富自始至终不承认搬厂,并且不惜雇佣上百工贼来冲击工人了——这点费用对于动辄上千万的补偿金来说,算不上什么成本。
对于资方来说,机器厂房撤走之后,工人有没有工作它不关心,以后有多少退休金它也不关心,经济补偿金这个大包袱,是一定要想办法甩掉。而工人只能依靠自己的直接行动逼迫资方去承担一些基本义务。
由于工人长期无法有维护自身利益的正式组织,也无法为更长远利益做规划打算。特别是制造业工人,每次集体行动面对各自的资方,以单独的行动,争取单一的经济目标,难以形成更大的联合,却又遭受着来自官方资方的联合压制,连维护一些基本劳动权利都困难重重。
现今经济恶化,失业严重,零工群体庞大,工人愈加分散。人们靠法律途径的单打独斗仅能有限挽回损失,有的为了讨回工资甚至要拿命去拼,这种情况也让一部分人更迫切地意识到,需要更有效的组织,更有力的行动,才能抵抗这个社会对劳动者无尽的压榨。
可以看到,各行业的劳动者为了生存,一直在进行着自发的组织活动。比如非正式的跨地区的行业组织(塔吊工人),商业化运作的民间工会(卡车司机),以及视频平台上的维权领袖(外卖员/零工/工程师/教师等)。
不过,各类民间组织,都面临着严峻压制,特别是有关劳动者权益的组织。有地区的《工会法》办法中甚至规定:“未依照中国工会章程组建的组织或者未取得工会授权的个人,不得以工会的名义开展活动,不得替代工会行使职权。”换句话说,除了受官方认可的工会,不允许存在其他类似工会职能的民间团体。法律中保护劳动者的法条从来都是靠劳动者的行动让它有用,但压制劳动者权力的法条却随时随处施行着。
如何推动这些天然存在的自发行动、自发组织,更有方向地进行,以及在困境中寻找群众组织建设的出路,可能将是现今工人工作的重点。
参考图片: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四:
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