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工厂的三个月见闻纪实【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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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注:
2021年,我在浙江湖州的某个工厂干了三个月,那时候,还没读毛选,也还不知道左翼这些,就感觉种种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特写下了这么一篇文章。

我已经三年多没有进工厂了,以前也进过工厂,只是感受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击。

浙江的三月,还有一些阴冷。

我记得那天中午,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焦灼和紧张。

带领我们进工厂车间的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个子不高,衣服整洁得体,加上寸头,显得很精神,只是,有点黑眼圈,眼中有那么一丝不易让人发现的倦意,还有,他那花白的头发和他的精气神很不搭。我曾偷偷仔细观察过,没找到几根黑色的头发,老态尽显。看着他从宝马车上下来,我想着,看来,就算开着宝马,也顶不住岁月的摧残。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就是这个工厂的老板。老板直接面试我们进来,这是我没想到的。这个工厂七八十人,不算大,机器的轰鸣声却不小,说话需要靠到耳边才能听得清楚,尘土飞扬,肉眼可见。

老板把我们交给另一个老头,估摸着六十岁打底,头发斑白,只是没有老板的那么严重,地中海式的秃顶,边缘几根稀疏的白发伫立着,就像海滩边的椰子树。经过介绍,这个秃顶的老头是这个工厂的厂长,姓杨,称之为杨厂长。

在这个工厂里,如果说老板比做皇帝,那么,杨厂长就是丞相。跟随着老板打拼了十五年,他们具体的情感之类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杨厂长为人挺和蔼,本地人。我不知道他是跟随老板太久了还是本地人本就是这样,他说话的语气,词汇和语速等等,总让我感觉很刻意的在模仿老板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厂长好多次来找我聊天,其实呢,内容无非就是让我好好干,好好学,学好技术之类。他总是喜欢谈起他以前怎么怎么一步一步熬出头的,还有他儿子的故事,也都大相径庭。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总是嘻嘻的嗯啊哦,就当作回答了。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看中我,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工厂,为这里培育人才,留住人才。但是,仔细想想,我们接触交流的并不多,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上班的第二天,突然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来找我搭话,无非也就是老家哪里的啊之类,我如实作答。其实我们是不同的省份,他却蹦出一句,老乡啊!我问他在这里做了多久?他说,八年了。我微微一惊,然后对他象征性的竖起了大拇指。似乎他对我的反应很满意,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然后就是其他无关紧要的闲聊。

刚开始,我不太明白他这个热情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几个较年轻的新员工,被小老板也就是老板的儿子另开一条产线,由这个同龄的小吴领班。

两个月的接触下来,小吴和杨厂长有一点给我的感觉好像,他们说话的语气词汇我都听出了好几个一样的用语。小吴并不是本地人,他也感染上了这种语气,这种语气在这个工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工厂里也有不少本地人,但我却听不出这种语气,所以我确定,这并不是本地人的语气,而是老板专属的语气,这些用语和语气,听起来,老板说出来的才正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我很明显就听出来了,那是对老板拙劣的模仿,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

“加油!”这是他在我们面前挂在嘴边最多的一个词。

似乎是小老板给了他太大压力,亦或是新官上任,想要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也可能是想证明自己新思想新管理的理念比杨厂长他们老一辈的老思路要强。所以,时常督促着我们,把“加油”总挂在嘴边。我们拼命干活,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比以前快了一倍,但是,他似乎不会感到满足,还是那句,加油!

我不曾想到过,屠龙少年变成恶龙后,比原来的恶龙还要凶残。

他也确实做了点事,也就是让老板给我们一天多加了十块钱的工资,还美曰其名的说,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我们加油干,会加工资的。就这样,他们被一天多余的十块钱收买了,拼命的加油!

明眼人心知肚明的东西,我也就笑笑,没有说话。

我这人肠胃不太好,有一个习惯,就是早上快到8点时总是要上大号,每天如此,形成了生物钟了。刚好8点左右是刚上班,连续几天,他就盯上了。有一天,他在群里发消息说,大家以后注意,不要一上班就往厕所跑。我知道,是在说我。于是,我用手机拍了坑里的大便,差点就发到群里了,思考了一下,觉得可能太恶心人了,又删除掉,回了一句:真拉丝(屎)。

本还想解释些什么,仔细想想,又算了。其实,我寻思着,正常人每天都要上一次大号,正常都要10分钟吧?那一开始上班去上厕所10分钟和上班途中去上厕所10分钟有什么区别呢?

厂里组织去打疫苗,领着票券按时去打的。我们问他,一起去吗?

他说,“我们管理层的票是粉色的和你们的不一样,我们要早一些。”说着,掏出他的票,确是粉色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们辞职的时候。他说,你们有事回去那是没办法的事了,你们回去办完事情后,还回来的话,就联系我。

然后我就问他,你是不是要在这里干很久?

他说:“要走的话,我早就走了,在这里呆了八年,对这里早就有了感情,已经不只是工资的问题了,而且老板待我不薄,我现在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就像做我自己的事情一样,我不会想着是在帮老板打工。”

这种话,听起来应该是很感动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正是说的这种吗?然而,我却想起了电影《末代皇帝》里的一个情节,解放后,溥仪被关押在监狱里,在做早操的时候,鞋带开了,由于从小被人侍奉,导致他连自己的鞋带都不会系,他愣愣的看着身后以前侍奉着他的下人。那下人正在做早操,看见溥仪的眼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挣扎着,最终,还是妥协了。脸上哭成一团,嘴里嘟囔着:“最后一次了……”说着,跪下去,给溥仪把鞋带系上。这时,狱警上前,一把将那个下人提了起来,大骂道:“挣大你的眼睛看看,他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你也不是奴才了!懂吗?”

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漫与》中写到: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还有挣脱的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我不知道他还要在这里做多少个八年,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其实和我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小吴领班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他在这里做了八年,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什么原因,在这种环境下熬了八年,终于进阶了一个小队长,手下管理着七八个人,薪资也符合他理想的要求,有一辆马马虎虎的车子开,这是他的成绩,于他来说,他是成功的。

我上班的第七天,来了两个新人,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被安排和我们一起的工位。我们这个工位还有一个本地的阿姨,这么一来,我们这个工位就有了5个人。上班干活嘛,难免无聊,便聊起天来。本地阿姨最健谈,我们都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

本地阿姨姓周,周阿姨说,她在这里做了十三年,这个老板不错,还有生活上的琐事之类,滔滔不绝。

她和我们说,来这里了就不要跑了,跑来跑去,还不是那样。

我这人是不擅聊天的,只顾着听,心里却很复杂。杨厂长和周阿姨一样,在这里做了十多年,就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

听他们这样说,似乎看到了我们未来的样子。

说着说着,聊到新来的小夫妻身上,男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比我胖很多,所以,我们就叫他老肥,性格也很粗犷,也没太在意。二十三,比我小两岁确是两个孩子的爹,大的已经四岁,也就是说,他十九岁就当了爹。

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觉得,好牛逼哦!但是,现在我却不这么认为。

在如今的社会,我真的想不到生两个儿子的自豪感在哪里?家族兴旺,传宗接代吗?这让我想到忘记了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这破基因,有啥好传的?

结合我了解的情况来看,他们出身并不好,母亲已故,父亲在家带两个孩子,小两口远赴千里,来到这里打工。家里的几张嘴张着像小鸟一样等着吃食,自己在外面也要花销,微薄的工资,难顶啊。

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当所有人都在关注闰土的那一声“老爷”的时候,我听到了:【“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其实,这并非只是生与不生孩子的问题,而且意识和思想上的问题。

他时常在我们面前有意无意的显露出来,大意为:我有两个儿子。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教育成本超高的今天,生养两个孩子的问题,是可怕的。

以前,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讨论过类似的问题。

我说,如今的世道,生养一个孩子好难啊!

他说,没觉得啊,我们艰苦些,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就好了啊!

他们似乎都没发现一个问题,时代变了,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生下来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的那个时代了。

生养,生育和养育,还有一个容易忽视的地方,教养。教养又分为师教和家教。有时候我们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你这孩子,真是没有家教。亦或者:你真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垃圾。

足以可见,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我和老肥聊到过一次。他说,我的两个儿子熊得很,打架不虚谁,看谁不爽,上去就是干。

因为他本来就是这种性格,他时常在我面前吹嘘,从前打架有多么的凶狠,多么的霸道,看谁不爽就弄谁之类。说时得意洋洋,似乎是他这前半生最光荣的事迹了。

他儿子也算是得了他的真传了,也或者是他本来就这么教育的,一言不合就干,能动手决不动口。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集合现有的资料,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我们似乎可以预见,他们的孩子的未来。除非幸运之神的亲临,否则,大概率也只是再走一遍老肥的路罢了……

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很多东西生下来没有,那么,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了。

留守儿童,一直是我们偏远山区的孩子的代名词,正是我们所经历过的,明明我们已经深深的感受过如此残酷的童年,却又不得不再让我们的孩子经历一遍,这就是现实的无奈。

所以,我渴望回去。是的,我也有孩子,和老肥的小儿子一般大。所以,我并没有资格嘲笑或嘲讽别人,那和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看透了问题的本质,然后记录和思考,如此而已。

离开女儿的三个月,我深深的思考了陪伴和家教的问题。如今,有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有一些关键词,我想大家应该都听过:鬼火少年,社会摇,快手等等。

小视频中的那些少年和小姑娘,大都是留守儿童,父辈们都被生活所迫远赴他乡,留下他们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奶奶老了,管不了他们了,加上网络的影响,也就造成了这一社会现象。

所以,父母的陪伴和家庭的教育,给孩子从小培养正确的三观是至关重要的。但是,为了生活,我们又不得不离开他们,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首先是思想上的觉醒,在思想上的革命,似乎还任重而道远啊!

……

这个工厂加班就一天11个小时,不加班一天8个小时,除了国家法定节假日,没有休息日,按照他们的意思就是说,不加班,就是休息,也就是说,除了国家规定的那几天还有偶尔的特殊情况,一年到头,并没有几天属于我们自己。

我们辞职的第二天,我听到这么一则小道消息,有一个小伙和小吴领班说,他也想加入我们这七八个人的新产线小队。小吴领班说:等吧,下个月他们走了你再进来。

后来我听说一段话,具体不知道是谁说出来的了,大意是:有人想要进来这个小团队都进不来,你们却还要走,你们真是不知道小吴领班对你们有多好了。

我就在想,现在已经疯狂内卷到这种程度了吗?就是一个工厂里打钉子的工位,我们下个月才走,就已经有人在窥探想要顶替我们了。

这让我不禁想起电视剧《觉醒年代》里,李大钊在工人车间里,激情的宣传8小时工作制的场面:“我们争取八小时工作,八小时休息,另外的八小时,留给我们自己。”这段戏,相信不少人都看得唏嘘了!

想来可能也是我们国家人口太多的原因,他们也就多了,导致了资本家们的有恃无恐,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压榨剥削愈来愈狠,底层劳动人民就愈来愈廉价,先辈的目标也就愈来愈远了……

车间里机器隆隆的轰鸣声和滚滚翻腾的粉尘,仿佛就像中东的战场一样,我真的难以想象,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做了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这里,可怕的不是没有尽头的生产线,可怕的是被生活的重担压迫得没有了知觉,麻木了的人心。

“即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

这是老舍先生在《茶馆》中借王利发之口说出来的话,我觉得太过经典,便一直谨记心头。

正如老舍先生所说,我们能在此相遇,我的一切也并不好,甚至不如他们。

我不如杨厂长、小吴领班他们能熬,他们能熬,并且熬出了成绩,他们是成功的。

我不如老肥胆大心细。

同时,我又害怕,害怕变得和他们一样。上班的时候我用耳机听鲁迅,听毛选,听论语,听孟子庄子,还有莫言,甚至一战二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我从未如此渴望过知识,似乎这样做就可以与他们区别开来,就好像某些电影里被强暴了的女角色,回到家,用蓬头不断冲洗自己的身体。

有人说,成年人最可悲的是,突然就读懂了鲁迅。

在命运的大手之下,我曾以为我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仔细想想后,我又是闰土叉下的猹,受了惊后,反从他的胯下逃走。甚至是西瓜地里无力挣扎的一颗西瓜,人也吃,猹,也吃。

写于2021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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