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边的太阳出来了,佛像从寺庙中惊醒。
佛像望了望四周,地缝中钻出了青苔,林中的鸟雀在掉漆梁柱间搭起了枝巢,几束瓦片缝隙透过的丁达尔光深深地刺着他的眼睛,他便朝贡案上的贡品瞧去。香灰像乱麻一样扭曲着,蜡烛如同被雷劈倒的树干,就连枯败的果品,也被老鼠虫蝇啃食的面目全非了。
这座佛寺原先是这县城重要的地方。每当秋收过后,农民和乡绅们纷纷来到此地,农民们进献本年出产的最丰满的稻穗企图告慰佛像,这些都已经千篇一律了,佛像金身的眼神空洞洞的看着这些。等到乡绅们来了,佛像金身的眼睛微微闪出一道金光,乡绅们功德很好,每次他们一来,他们摆上各种高香红蜡供佛祖享用,修补佛像的金身,填补屋顶的窟窿,还为大小僧侣制备新的袈裟道袍。到了春耕之前,乡绅们组织愚昧的农民们把他神圣的小金身装上轿子,巡游在田间路上,佛像难却乡绅们的盛情,只好收集一些云气,让土地多下一点雨,又为乡绅在六道轮回中投向祝福。
佛像大为恼火,大喊道:“僧人今何在!奈何不奉我?”他喊得很大声,但四周就是没有一处回声。佛像心想:”今天按照历法,是芸芸众生来参谒的日子,莫非是大劫已到,万民水火?,如是我闻,佛法无边,普渡众生,我将布道为天下铎。“念毕,佛像的肉身脱了金身,来到地上。
二
佛像的肉身不曾来到过地上行走,他的筋骨如小孩子一般新,行走却有如老人一般迟缓,以至于他在跨过殿前的门槛,摔了一跤,正好倒在了落下的大匾上。佛像爬起来,俯视到这块大匾,漆粉脱落,像地狱的表面一样破碎不堪,摔凹一面,木片伸出,像地狱中处罚鬼灵的恶犬的牙齿一样凹凸不平。佛像暗中咒怨道:“世人如此盲目,不再礼佛,必受地狱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之劫难“。他摸出长老房中的拐杖,向外行走。
佛像的灵魂在地上行走了好一会才进入了镇上,在这期间,他看到黑色的路面上面有许多喧闹的轮车呼啸,拖着一丝黑气,远处有几个大圆筒,滚滚地向天上吐着黑烟。佛像断定道,这一定是地狱之景,轰隆冒火的车,这个小铜柱地狱在路面翻滚,远处那个蒸笼地狱呵,你可得把他们肮脏的身体整白一点,他们受了这一遭,又去到拔舌地狱,下辈子一定是个诚恳易训的好生灵。
轮车的掌车专心的驾驶着,只注意到了一个赤裸上身,头上长满了蘑菇堆一般坨子的人在靠近,为了不撞到他,掌车赶紧摁响喇叭,变换了方向。佛像的耳朵接收到这刺耳的鸣声,神经系统也做出了反应,他摔倒在地上,那根拐杖也折成两半,路边的黄土第一次有幸接触佛像的肉身。
掌车人扶起佛像,赶忙问道:“老大爷您没事把?要不要我载您去医院?“佛像起身后先是看着他,此人布冒带星,绿衣裳有四个明袋,五粒扣子,一副不是佛像见过的面貌,明人有长发左衽,清人有鼠尾马褂,这是什么模样?佛像马上就意识到,五粒扣子,五扣,似有五花大绑之意,四通”死“,佛像对他大声呵斥:“你这个黄泉的鬼卒,修炼除去了牛头马面露了个人貌,还敢欺骗我上你的铜柱车?我这涅槃超度的净身,难道还要在铜柱上火烧,待我见了阎罗王,我要把你投掷进阿鼻地狱!”
掌车人还没反应过来,佛像早已走了出去。
三
过了午时,太阳和地面的夹角已成钝角,佛像终于带着他驽钝的脚走进了县城。
要按照佛经里的如是我闻来说,大佛来临必定会有神迹出现,比如什么佛光无量,照十万国无所障碍,共命之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但是这一天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被围墙围起来的柱子依旧冒着黑烟,太阳照常照着大地。
路上的行人依旧穿着四个明袋,五粒扣子的衣服,有的人是绿色,颈边有两片红色,大多数行人的是蓝色灰色的,佛像的黄色袈裟显得格外瞩目,于是好奇的绿色蓝色黑色围住了那一抹黄色。
有一个大胆的男子走近他身边,笑嘻嘻的问道:“大爷,是不是今晚工人文化宫有演出,您怕我们不感兴趣就上街来啦?”
佛像准备张嘴,大家的眼光射向佛像的唇边,等待着他的发言。他的嘴唇终于抬起了,他用似唱非唱的的念出“若人穿袈裟,不离诸垢秽…彼骂我打我,败我劫夺我,若人怀此念,怨恨不能息”.。
人群中发出了笑声,那个大胆的男子又笑着对他说“您演的真像一个真和尚,咱们解放多少年了,和尚都留了长发,和我们一起带上了工人帽,一同干活生产了。您这演的太惟妙惟肖了,可以为我们工人警醒过去死人支配活人的痛苦岁月了,大爷甭急,我们今晚一定来看大爷您的演出”
佛像又半唱半念着“彼人不了悟,‘我等将毁灭’,沿着街道走下去。
不一会,佛像远远看到有一处立着碑的园林,大碑写有金字,碑身下面是一座有雕栏的台,台体由石砖承载。台体旁边有一个绿色的大龟,还有银白色展翅的大鸟,又傍一片湖水。佛像认为必是有人成佛之地,大喜,朝向那里走去。
佛像眼中的园林,过去也确实只有神圣亦或有功德的人进出的,那些功德不好的布衣们,进去了,是要被送到在密闭的栏杆房间吃搜米饭的。现在园林大多普通人可以随意进出,叫做公园,笔者特此注释。
佛像走到大门,对着那个看门的绿衣服说到,“此地风水极好,有大玄龟大白雀守卫,今吾有大道,天下善男子,善女人闻之,必得救,能否进入?“佛像双手合十行礼。
那个穿绿衣服的人疑惑了,说:“俺没念过几年书,不晓得过去风水先生罗盘下的风水,这儿环境还不错,是俺们十几年前修的了”
“大玄龟和大白雀俺不晓得,前几年人民政府把退役下来的特34坦克和歼2飞机存放在这,用作爱国主义教育呢,小孩子可爱这玩意了”
“您说大道,俺寻思这大道不就是咱脚底下的马路吗?马路是大家走的,怎么会是你的?”
“反正俺从来不信什么救世主,你有什么高见你可以到报上发表文章,多亏了有党,这里旧貌换新,人们早就得救咯”
门卫看他在那里仍旧站着,有些不耐烦了”嘿,你要进去就进去呀,大门开着呢,又不是我家院子“
佛像亦步亦趋进公园去了。
四
佛像朝石碑走去可看得历历在目。大玄龟没有脚,龟背上面有着一个驼峰,驼峰上面长出了一个长的象鼻子。大白雀羽毛拔光,几个小孩站在翼面上嬉戏,甚至敢往大白雀的脑袋里钻。如若是寺庙香火昌盛的年代,胆敢侮辱神圣物件的人,都会被砍去手。
佛像不去指责,不是因为他进城时吃了民众的笑话羞愧不堪,也不是他现在衣冠不整难以为人表率,而是他与生俱来的佛威可以“休祲降于天”,佛像便要在天上放彗星扫过,呼唤来天庭的黑煞狗啃食月亮,如此一显示,夏日里几天不下雨,不化之民自然诚惶诚恐来到庙宇,上贡忏悔。佛像化民的方式真是高妙极了。佛像正盘算着如何显示佛怒,都忘却了走到了石碑的下头。
倏忽,一道红色的光闪过,刺激了佛像的眼睛,佛像肉身在神经刺激下赶忙用手捂住眼睛,却措足不及,佛像左脚踩到敞松的佛裤,佛裤的摩擦力自然是没有石板地大,佛像的腿向前划出一道曲线,佛像的肉身在空气中进行了短暂的转体,跌落到了地上。
佛像眼前一黑,接着又看到了几颗金星子,落入了不思量的东方虚空的飞行。虚空外,太阳还是照常照着,把石板烫成烤盘,连蚂蚁都在跳脚而过。佛像察觉无量虚空里猛然出现几个红色的幽灵,把他捆在铜柱上炙烤,不时听到噼啪,噼啪,震悚得佛像肝胆俱裂。
“哼!哼!啊——”佛像在大叫中猛然惊醒,脸颊一旁还有一片火辣辣烤过的印记。佛像这才发现自己是跌倒昏睡在了石碑侧面。
佛像感到身体沉重不堪,为了看清楚这一块石碑,只得像佛犬谛听一样,手足并立得朝石碑望去。
这面浮雕看过去:左侧的田野上,包头巾男农民们扔掉乡绅的界牌,女农民们则钉上名字不一的木牌;中间,是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人,在地主的院墙贴上一个土地法大纲;右侧,就是佛像最亲爱的乡绅们,头戴尖帽,跪在地上,围着的农民,有的愤怒地指着他们,大张着口,另一旁站着的农民,手握拳头,感觉时刻绷不住了。
佛像已经被惊讷了,哪里有什么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真是一副活灵地狱变绘卷,哪来庄严佛土景色。
“你终于来了啊,我可等待你好久了”一个声音在佛像身旁响起。
佛像转身看过去,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有着明亮的眼睛和粗密的眉毛,鼻梁挺拔,嘴唇厚实,还有一把不修边幅的长胡子,无法掩盖他的英俊。可以说是一个“善男人”长相,可是他穿着太不“善男人”了,就是那讨厌的灰色的,领口有红牌的,五粒扣子四个口袋的衣服。
佛像问道:“如来多罗三藐三菩提,善男人哪方菩提佛陀?“
男人说,我是这座丰碑的精神。
佛像只能叹气道:‘诸菩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我与万民入无余灭度之灾也“
那个男人说,天下安定着呢,那些小娃儿不是躲在树荫下吃冰棍呢。
佛像又说:“呜呼,我令善绅士善民享有福报,未料人间上下颠倒”
“你说的是那些恶霸地主乡绅把,他们确实已经被消灭了,不把他们消灭,可没有新的生产关系适合现在的建设”
佛像哝道:“如是我闻,乡绅来我佛寺中礼我,我布佛泽于天下,云气汇集,风调雨顺,此不是庄严净土,尔胡诌什么生产关系?”
男人哈哈大笑,说,被饿死的饥民可不会进庙堂之上,他们的魂灵汇集在我的周围在控诉着你们这些大佛陀司命嘞!
男人接着说,你声称弄来几片云,下了点毛毛雨着实润了几株秧苗,记录你有几分功德,”只可惜我在这土地上寻找,并没有看到什么佛光显灵,反倒是看到季风带着水汽到来。可恨的是这些谷子可吃不进穷人的嘴里,反倒是你,在里面几分装模做样又不肯吃掉,被你泽被的人比你饿死的人少太多了!
佛像盘腿而坐,摇头晃脑:“人间虚妄,虚妄,不经苦不能入阿修罗道”
男人的身边,隐隐约约浮现出许多血红色的幽灵,只见一排肮脏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拿着锤子,镰刀,草叉,逡巡在他的身旁,眼神粘着那个佛像。佛像只好念起“如来多罗三藐三菩提,阿修罗道,度,度,度。”意图超度这些死灵。魂灵们不为所动,眼神依旧粘着佛像。
男人接着说道:“不要再念什么千年前死人的挽歌了,死人支配活人的时代结束了!。我不曾见过布施云雨,我只知道,解放了的村民们,一起挖了渠道,连通了河流,才迎来丰收,告慰了我身边的英零。你云行雨施,四处显灵,为什么不见这里变出一条水渠,多润一块田地呢?”
佛像云道:“婆罗呵婆多,人不自度,全凭自身修为,佛无可奈何”
男人冷漠地说,这么说来,你终究是个游走江湖的骗子,只可惜,你的把戏在这个时代被彻底看破了。
红色的幽灵们化作一团火焰,围住了佛像的肉身,佛像就像掉入罗网的飞禽,怎么扑棱也挣脱不出,男人看着他的肉身慢慢化作白骨,紧接着白骨灰飞烟灭,没有半粒舍利子。
男人欣慰的看完了,和那些红色的幽灵们一起淡入了这个世界。
五
这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雷雨。那座破寺的柱子再也撑不起人间的风雨沧桑了,瓦片,断柱,将佛像那座空洞的金身以及香蜡贡品一起砸碎埋葬。
第二天,空气清新洁净,太阳照常升起。
作者:蒜香味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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