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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情和事理，似乎偏偏是逆于书面上的常理的，而这些真正需要费心思的问题，却缺乏认真的研究和妥当的解决办法。我认为作为一个诚实的工人研究者，正因为现在似乎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才应该勇敢地把这些问题先提出来，摆出来，以引起更多的思考。至少也能作为重要的备忘录。
在目前国内的工人群体中，最明显逆于历史经验及书籍告知我们的常理的事实是——工人的种种“逆向要求”：最常见的例如在沿海尤其深圳这样的珠三角地区，多数工人并不要求减少工作时间，反而要求更多的加班时间；还有就是，沿海地区工人并不普遍要求社会保险，反而是很多人不想缴纳社会保险。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百分比告诉我们有多大比例的人有这些“逆向要求”，但这却是一些存在于很多工人中的比较普遍的流行现象。
主流改良阵营的工人研究者、社会学系的大学教授潘毅女士及其团队，从2010年开始调研富士康工人问题时，就把主攻资本家的方向首先定于“超时加班”这一问题。他们的行动目的指向要求富士康减少加班，他们通过大范围的调研行动与媒体舆论的力量，发挥了较大的作用。当然，早在2010年4、5月跳楼风波期间，主流媒体的矛头之一已指向富士康的超时加班问题，当时富士康已经开始做出承诺并且开始减少工人加班了。但主流改良主义的工人研究者及其媒体舆论的继续施压，也促使了富士康继续履行先前说减少加班的承诺。富士康减少加班，符合改良主义者—包括那些工人研究者—的呼吁，但竟然却不符合普通工人的心声（我在这里用了“竟然”二字，是从工人研究者的角度去说的）。加班减少，甚至成为2010年11月广东佛山富士康爆发数千工人罢工的重要原因之一（见本文附件）。
直到今日（现在是2010年11月末了），以加班多作为所在部门好的标准，仍然是珠三角工人的相当普遍的评价尺度。这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观念问题，更是一个要命的实际问题：工人的收入太低，基本工资不足以维持合乎人的尊严的、体面的工作生活，所以才想要更多加班。与办公室职员不同，大多数工人加班都是有法定的加班费的，平时加班是基本工资时薪的1.5倍，周末加班则是基本工资时薪的2倍。因此从职员阶层立场上，反对加班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加班没有任何报酬；但是把职员阶层的这一思维用在工厂工人阶层上却是错误的，因为工人的加班有明确的更高报酬，许多工人反而追求加班。
其实主流改良阵营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我记得潘毅团队曾在一处报告中提及，工人需要足够体面生活的工资，才能摆脱依赖追求加班的工作方式（大意）。但他们的这一认识，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结论，他们的结论依然包括要求富士康减少加班。然而更多想要更好收入的工人选择离开了富士康。在深圳有经验的打工者会告诉你：“想不要那么多加班、想要多轻松点，就进富士康；想要多赚钱，就进其他小一点的厂。”一个在富士康流水线上工作了差不多两年的普工、作业员对我谈过：要在龙华这样的地方过上比较好的日子，每个月要有四千多的收入，这样才可能不需要更多的加班了。但是她在富士康打工近两年，多数月份都加班超时，收入也从未超过四千。月入四千多，这是深圳关外（比较接近市区的龙华）一个工人的期望。相比全国其他城市其他劳动阶层，这个要求不算高吧？在北上广一线城市的职员阶层，月入五六千生活也只算勉强，存不了什么钱。月入四千多的期望，还是有些偏低的，但血汗工厂至今还是满足不了这样的工人期望。最近一个富士康周边工厂（分享富士康代工业务的一个小厂）的工人告诉我，他在这个厂干了整整一年多，拿过的最高月薪是三千八，也许有很多职员还比不上这收入但是千万不要轻易羡慕——这样的收入是一个月加班长达120-140个小时换来的！而且在流水线上的高强度工作，是大多数办公室职员难以想像的重负。
我认为，既然工人追求更多加班是有收入过低的原因，那么就不能简单地提出“减少加班”作为一个改良的要求。那么又应该如何对待加班多少的问题？这是值得继续思考的。但我在这里只先说一点：不能简单地要求减少加班。不为什么，只因为大多数工人并不这么想。你不能拿工人反对的意见冒充“工人的要求”，也不能拿工人反对的要求来“教导”工人，因为事实上真正教导工人、能够教导工人的是现实生活，而不是什么思想观念。
工人研究者和关心者还不愿面对的另一现实是：许多工人根本不愿意缴纳社保，或者应该直截了当地说：反对缴纳社保。同样，许多工人研究者也认识到工人这样想是因为收入过低、在城市生活没什么保障，以及社保政策朝令夕改、变化无常，工人对国家政策不信任，但这些认识却都没有改变大多数工人研究者和关注者要求社保。当然，也有一部分工人要求社保，就像也有很多工人要求减少加班、以便增进自己业余生活时间一样，但这些事实并不能否定另一部分事实：更多工人不愿缴纳社保，或者根本就反对缴纳社保金。
社保里有几部分：公积金目前还可以提取（离开所在城市可以双倍返还，所以许多工人很乐意这个项目），不过这个比例不大，只占基本工资的3.5%。更大的项目是养老金为主的社保代扣，占基本工资的8%（用人单位缴纳20%），都不能提取，缴满15年并达到法定退休年龄，才能逐月领取养老金[退休金]。还有医保，占基本工资的2%（用人单位缴纳8%），只有在指定医院和社康中心、消费指定药品才可刷社保卡，很多药品和医疗服务还报销不了，这也是不能退的金额。所以除了比例较小的住房公积金，社保缴纳是强制的，不能提取的。在现实生活中，很多工人（包括我本人）不愿缴纳社保，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除了上述提到的原因，还有就是我们并不愿意终身死守在一个城市的一家企业，而是会换多家企业打工，有可能去别的城市打工，单单是社保的转移交接，就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需要了解很多程序并且跑腿、排队、办理，费时费力，却还很难消费社保卡。我自己就办理过社保的转移，光是坐车加走路到指定社保部门办理手续就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坐车坐得我头昏脑胀；我也拿社保卡去过指定社康中心排队看病（才几个人排队等了一个钟头还不见任何动静，排在我之前的一个工人似乎已在座椅上睡了几个小时了，按照那种效率，前面三个人排24小时队也未必轮得到我！），这些过程的麻烦程度甚至超过了我的想像。还有一位工友对我说，今年4月他去龙华医院看病，花了近400块钱，他按照法定程序递交社保卡报销的申请，因为社保卡只报销指定药品、指定的医疗消费项目，结果只给他报销了60元钱，报销额度还不足1/6，这让他气愤又无奈。
如果不顾工人的愿望一味地把工人不想要的东西作为“工人诉求”，那必定适得其反，背离工人立场。今年3月深圳坂田的日资企业欧姆电子厂罢工，产线的班组长领导的罢工提出了要求五险一金等多项诉求，但罢工取得初步胜利后，当公司决定给工人缴纳社保时，问题才出现：原来提出这些诉求时，带领罢工的班组长先前并没有与普工们充分协商，却没有意识到真正的一线工人都反对缴纳社保。该厂过去都没有缴纳社保，现在一下子要补齐过去欠下的社保，不但意味着资方要一下子拿出一大笔钱，还意味着工人也要一下子拿出一大笔钱（恐怕得几万吧！）。让一个工人一下子拿出几万块钱去缴纳不那么清楚的社保，将心比心，谁会轻易答应？且不说工人对社保普遍有疑虑，就是让一个工人一下子拿出几万块钱，这也绝对不是小事，一个打工数年的工人也未必有这么多积蓄，一个打工两三年的工人也都有穷得要借钱生活的日子，随随便便就让拿出几万块钱交社保，这不是开超级国际玩笑吗？
最近两期（4、5期）的《工厂龙门阵》也在探讨社保问题，它也正视了工人对社保的顾虑和矛盾，却也微妙地更侧重对那些希望社保的工人的记述，最后还是有点操之过急地提出把争取社保作为工人改良斗争的方向。在第5期《龙门阵》的社论里有一个逻辑：“（关于社保）的所有政策改变也好，执行打折扣也好，一个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工人没有主动去争取，没有形成自己的力量。终究来说，会有越来越多工人关心自己的养老问题，关心养老保险。如果工人积极、主动去争取，结果或许会不同。”在工人研究者看来，这个道理不错，但是如何说明它呢？这篇文章继续说下去，却是谈到一个工厂的工人成功争取到让老板补缴社保的案例，但是这篇龙门阵社论甚至没有谈到，一下子补缴多年积欠的社保，给工人带来的巨大补缴负担又该如何解决呢？仅仅把方向提出来，是不够的，甚至没用，反而还会引起更多不解、抵触。
反对缴纳社保，和要求更多加班一样，是普遍存在的工人的“逆向要求”。这些问题是不能简单地提出相反的要求以及逻辑，就能化解的。工人也不需要什么思想教导，但工人似乎确实需要一些妥善的引导（例如介绍历史上和国际上的经验及国内过去的实际案例等），也必须与争取更高薪酬、更稳定工作保障的斗争结合起来。这些问题研究，也必须落在实际的结论中，不能研究来研究去，最终还只是在简单要求减少加班、要求缴纳社保——那反而可能继续激起工人的反对情绪。简单地以为这些工人意识“落后”的人，实际上是跟现实生活脱节了。必须首先研究现实生活。
附件：
2010年11月富士康佛山厂罢工简报
吴季
对薪酬不满 富士康佛山数千工人罢工
2010年11月19日03:44 来源：中国经营网
富士康佛山一工厂爆出劳资纠纷
2010年11月19日00:00 路透社
大致经过：
2010年11月15日，富士康国际佛山普立华厂区数千工人罢工。该厂员工约两万人，有工人声称罢工者达六七千人，富厂总部发言人承认“一些工人聚集起来要求加薪”。罢工的诱因，是富厂的内迁计划。有工人对记者说，资方要求重签合同，增加“同意随厂迁移”的内容。这样一来，拒绝迁移的员工只能自离，老板可免付补偿金。此外，资方有名无实的“加薪”，也是罢工的主要原因。
同年夏季，深圳富厂连续出现跳楼后，资方高调宣称“大幅加薪”。但佛山富厂员工发现老板在玩数字游戏：原底薪分成底薪（约1100元）和岗位补贴2个部分，虽然底薪加岗位补贴的总金额高于原底薪，但加班费和年底奖金将根据新调整的底薪计算，使实际收入下降。随着生产逐步迁往内地，佛山富厂的加班也在减少，疑似老板乐得以“无班可加”逼迫员工自离。
据工人对记者说，厂方威胁解雇全体罢工者，而国家暴力机构大量派人到场“维持秩序”。由于国家、主流传媒的配合，这场罢工外泄的信息很少，结局并不清楚。
短评
1、2010年深圳富士康职工持续跳楼事件成为舆论焦点，主流传媒与改良主义力量也搞了各种调查。但跳楼事件并未激发深圳FSK员工的大规模直接劳资斗争。对一个有战斗经验的觉悟集体来说，单个工人的不幸往往成为大规模行动的信号或引子。存在有力核心的前提下，少数人的呼吁和示范，更多人的加入与协助，显得顺理成章。而对处于孤立状态的工人来说，同事的苦难可能令他不安，但难以让他一下子就与其他孤立的工人团结起来，更别说采取集体行动。让一群心理上彼此“不相干”的工人团结行动，至少需要一个普遍的利益话题。
2、加薪是沿海工人近一两年来十分普遍和迫切的要求。加班则是他们长期关注的话题。以内迁寻求利润空间，则是老板及国家靠山正在部署的新战略。对沿海工人来说，追随内迁意味着无法接受的低收入。对老板来说，内迁意味着生产重心向内地调整，直接导致沿海厂加班减少。工人拒绝迁移，就只有自离；加班减少，也逼着工人自离。就这样，佛山富厂工人出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内迁之争。
3、跳楼事件后，资方极力强调大幅加薪。但老板的普遍阶级心理和利益本能，使他几乎无法坐视工人多分走一块利润。郭大老板亦然。每当不得不许诺加薪，老板们难免玩弄“底薪”和“奖金”的数字游戏。郭大老板这次也不例外。佛山富厂员工很快发现，期待的加薪是个骗局。
4、内迁让工人惶恐；加班减少让他们不满；加薪假象让他们恼怒。对内迁的议论使他们拉近彼此的距离；对加班的集体牢骚可能处于半公开状态，且让基层管理难以认真制止（争取加班往往是小头头们扮演工人保护者的主要方式，而加班减少也损害他们的利益）；关于加薪的大肆宣传，必然让员工有所期待，期待落空后通常是怒火忽炽。富厂总部坚持“糊弄工人+搞定传媒＝万事大吉”的劳资关系处理基本路线，使佛山管理层不大可能认真预防“救火”。几个因素的相遇，让罢工成为可能。
5、传言“技术工人”是本次罢工的主导，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收入相对较高的员工率先发难，合乎利益逻辑：加薪、加班费、离职补偿金的种种波折，对他们损害相对最大。
6、跳楼事件中，主流舆论并未一味回避，部分改良主义人士（教授、律师、甚至媒体人）还大谈罢工权、工会自主。而对佛山罢工，主流改良主义却几乎一片缄默。国家总是警惕任何罢工，但有时会略微放纵缰绳。资方则本能地抗拒罢工。教授们愿意用抽象的罢工权呼吁来赢得员工／“爱心人士”好感，更以此为筹码与国家和资本讨价还价，谋取在劳动力市场的影响。但面对真实的工人斗争，以上几方面的默契程度还是很高的。
7、内迁、加班、加薪和通胀，看来是影响沿海工人情绪及日常自卫的几个主要因素。
深圳龙华富士康严控加班 被疑变相逼迫员工辞职
2013年01月30日 09:45 正义网
中广网深圳1月30日消息 (记者 刘黎)据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近日记者在深圳龙华富士康采访时发现，那里严格控制加班时间，调休没有双倍工资，导致工人收入减少。工人们表示，现在工作强度虽然小了些，但福利待遇跟不上，手上这点工资实在让人无法留恋富士康。甚至有人怀疑，这是深圳龙华富士康在变相逼迫工人辞职。
小杨是龙华富士康菁干班的成员，所谓菁干班，就是以大学生的名义进了富士康，可干的活和普工类似，赚钱多少要看加班时间。
小杨:在这里工资是以计时为基础，加班越多收入越高。
有员工告诉记者，加班费占员工收入的三成左右，普工占的比例更大。加班费对于富士康管理层犹如一根杠杆，随时需要随时撬动。除了控制加班，"调休"也是龙华富士康员工反映的问题之一。小杨说，过去富士康一周工作6天，现在很多时候，实际的工作时间只有5天。
小杨:中间有一天休息，然后让你周六周日有一天来上班。比如周一，周六上8个小时就算周一的正常班，不算加班。
调休的结果就是周末虽然上了，钱却按工作日算，周末本该工资翻番，也成了泡影。接受采访的90后工人们都在算账，自己一个月的收入其实也就1000多块，甚至有员工连底薪都拿不到。控制加班、调休，会不会加工资等问题，记者跟随富士康员工向工会求证，按照工会的回复，富士康的所有做法都在法律的框架内。
关于调休:
工会:机器是24小时都要开着的，人停机器不能停，肯定有些人是周一到周五休息，周六周日上班。
关于控制加班:
工会:今年还可以有弹性，明年就规定死了，加班36个小时就36个小时。
关于涨薪:
工会:员工的收入跟企业的效益直接挂钩，公司效益好，就多发奖金，提高员工工资;公司效益不好，就把工资调低点，只要不低于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就行了。
员工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们认为公司在变相裁员，在用合理合法的手段让员工自动离开。昨天(29日)有则新闻说，河南正紧急招工，要为富士康招聘万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深圳龙华富士康普工招工点已经冷清了好久。
记者:今天不开门?
工作人员:现在不招了。
记者:什么时候就不招了?
工作人员:有一段时间了。
在工人们看来，富士康劳动密集型的园区要集中在内地，深圳要搞研发中心，这是公司变相裁员的原因之一。
员工:富士康在这边准备办研发中心，所有的加工都往内地迁移，之前他们说往内地迁移是要减少劳动成本。
有报道说，富士康科技集团在山西晋城建立了机器人(32.800,-0.96,-2.84%)基地，在2012年底可实现2万台机器人产量。小杨说，他在龙华富士康也见过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可以替代一些重复性的劳动。
小杨:都是重复性的工作，我们主要做平板电脑，组装方面就可以使用机器人。
工会工作人员说，采用机器人，这是公司的长远战略。
工会:现在厂区肯定有机器人，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这是高层的经营策略，不会让每个员工都知道。
昨晚，小杨又给记者打来电话，一方面告知年终奖拿到了，过几天他要辞工回家;一方面又说，2013年公司的招工计划现在还没下来，他看不到希望。(来源：中国广播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