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斗争——高尔基《母亲》选段

编者按:1902年高尔基的家乡下诺夫戈罗德(下新城)附近的索尔莫夫镇的“五一”游行。游行的领导人扎洛莫夫等被捕,同年10月被判处终身流放。高尔基在游行前就听说过扎洛莫夫,游行以后,他和继续儿子事业的扎洛莫夫的母亲安娜有了交往。《母亲》就是以扎洛莫夫的事迹为基础写成。《母亲》深刻地反映了20世纪初列宁革命路线领导下的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斗争。下诺夫戈罗德(下新城)在1932年至1990年间被称作高尔基市。

高尔基 《母亲》演讲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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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1955(高尔基同名小说改编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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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开始……”
所有的人又都站起来。法官重又按照原来的次序入席。被告也再次被带上来。
“坚持住!”西佐夫说。“检察官要说话了。”
母亲伸长脖颈,全身都向前使着劲儿,几乎是在新的可怕的等待中呆住了。
只见检察官侧身对丰法官们站着,面朝着他们,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之上,先喘了口气,便开始讲起来,一边讲,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右手。
最初的几句话母亲听不清。他的声音流畅而不明晰,有时快有时慢,没有规律。他的话单调地联成一长条,恰似衣服上的一条线迹,一会又急急地飞起来,好像砂糖上面的一群苍蝇猝然飞起来盘旋不止。可是在他的话里,母亲找不出一点可怕的东西和威胁的意味儿。确确实实,他的话语像霜雪一样的冷,像灰烬一般的苍白无力,一句句不断地落下来,仿若干燥的灰尘,使法庭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感到难过和厌烦的东西。
而这种喋喋不休的、缺乏感情的言语,大概对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都依然那么平静地坐着,照样窃窃耳语,有时还相对微笑,有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笑容,故意皱着眉头。
“他说得不对!”西佐夫悄悄地说。
母亲是说不出这句话的。她听着检查官的话,知道他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构成大家的罪状;检察官的话是让人生气的,他先说完了巴威尔的事,又开始讲菲佳的事,他将菲佳和巴威尔并列,然后又执拗地把蒲金和他们推在一起,——好像他是想把大家紧紧地叠在一起包装起来缝在一个袋里。
可是,他的话的表面意义既不能使母亲满意,也不能使她感动和害怕。他依旧期盼着可怕的东西,执拗地在言语之外,——在检察官的脸上、眼睛里、声音里以及他那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的手上,——寻找这种东西。
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已感觉到它,不过,它是不可捉摸的、不能确定的;它重新又用冷酷而有刺激性的情绪包住了她的心房。……
母亲望着法官们——他们听着这种陈述,也一定会感到无聊。因为在他们那些没有生气的、黄色和灰色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检察官的陈述,好像是在空气中抛散了一种肉眼所看不到的烟雾,这种烟雾不断地扩大着弥漫着,浓烈地集聚在法官们的四周,用冷淡和倦怠的期待的云雾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住。首席法官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在他眼睛后面的两个灰点有时忽然就消失了,在苍白的脸上融解了。
母亲看着这种死气沉沉的漠不关心的情形,看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冷淡的场面,心里困惑不解地发问:
“这也算是在审判?”
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心,渐渐榨出可怕期待,使她的喉咙被一种非常强烈的受了屈辱的感觉紧紧扼住。
不知为什么,检察官的话突然中止了,后来他又很快地、短短地补充了几句,并向法官们行了个礼最后搓着双手坐下去了。
贵族代表转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市长也伸了伸手,乡长望着自己的肚子平淡地微笑着。
但是,他的话很显然不能使法官们满意,他们连动都没动。
“辩论,”小老头儿将一份卷宗拿到自己面前,说,“辩护人费陀赛耶夫,玛尔柯夫,查加洛夫的辩论……”
那个母亲曾在尼古拉家里见过的律师站了起来。他有一张善良的宽脸,小小的眼睛微笑着,闪烁出光华,——好像是从褐色的眉毛下面放出一把利剪似的在空中剪着什么。他从容不迫地、洪亮而清晰地讲起来。
然而,母亲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西佐夫附在她耳边问:
“他说的您懂吗?懂?他说的这些人是失掉理智的。这是说的菲奥多尔吗?”
沉甸甸的失望压住了她,她没有回答。屈辱的感觉越来越强,抑制着她的心。现在,母亲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最初期待着公平的审判了。因为她总以为可以听见儿子的真理和法官的真理之间的来峻而正直的争辩。她以为,法官们会向巴威尔盘问很久,专心而详细地问到他的内在生活,用锐利的眼光研究他的全部思想行动和他的全部生活。当他们看到巴威尔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高声而痛快地说:
“这个人是对的!”
可是现在完全没有这么回事,仿佛被告和法官是隔得远不可及的,而对于被告们,法官几乎完全是多余的。
母亲感到了疲乏,对于审判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听辩论的话了,生气地想道:
“就这样也就算是审判了?”
“骂得好!”西佐夫赞许似地说。
这会儿说话的已经是另外一个律师了。他身材矮小,面孔尖削而脸色苍白,流露着嘲笑的样子。
而法官们常常阻止并打断他。
检察官跳起来,又忆又急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关于记录,他的脸上带着恼怒的神色。
后来首席法官开始训话,——那个律师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听完了他的训话,接着又继续说下去。
“有话就统统都说出来吧!”西佐夫说。“统统都说出来吧!”
法庭里一时间出现了活跃的气氛,好像点燃了战斗的兴奋。律师辛辣的言论刺激着法官们的厚脸皮。法官们好像挤得更紧了,他们纷纷鼓着腮帮,预备击退这些尖锐辛辣的言语的进攻。
但就在这但,巴威尔站了起来,周围突然安静了,大厅里鸦雀无声。
母亲一见儿子,全身紧张地朝前扑着。
巴威尔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我是一名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现在要讲的,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依照我的也拒绝了辩护的同志们的愿望,试着对你们说明一些你们所不了解的事情。检察官将我们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行动称做反抗政府的暴动,他始终将我们看作是反对沙皇的暴徒。我严正专用明,在我们看来,专政政治不是束缚我们国家的唯一的锁链,它只是我们应该替人民除去的最初的一个锁链……”
在这种坚定果敢的声音之下,大厅里显得更加寂静了。他的声音好像扩大了法庭的四壁,巴威尔好像渐渐地离开了人们,退到了一旁,就像浮雕一般愈来愈突出了……
法官们笨重地不安地摇动起来。贵族代表在那个面孔懒洋洋的法官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个法官点了点头,转过头去跟首席法官说了一句话。就在这个时候,好像生病的法官又从另一面对他耳语。首席法官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摆着,又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在巴威尔的流畅广阔的潮水似的话语里一下子就淹没了。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这就是说,我们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敌人,私有财产使人们互相倾轧,互相攻击,为着各自的利益造成不可调解的仇恨,为着隐蔽和掩饰这种仇恨而撒谎,用谎言、伪善、邪恶使人们堕落。我们认为:将人类只看作使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的社会,是违反人道的,这种社会和我们是敌对的,我们对于它的美德、虚伪和邪恶,决不妥协。这种社会对待个人的残酷和无耻的态度,我们认为是卑鄙的;对于这种社会的一切奴役人类的肉体和精神的方式,对于一切为了贪欲而使大众受罪的方法,我们一定要和它斗争。
“我们工人,是用劳动创造一切——从巨大的机器以至儿童的玩具——的人。我们是被剥压了为自己的人格做斗争的权利的人们。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并且努力要将我们变做工具,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现在,我们要求有自由,使我们将来能够获得全部的政权。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财产制度,一切生产资料归于人民,全部政权归于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可以看出来——我们决不是暴徒!”
巴威尔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摸了摸头发,双眼里闪烁着火星更加明亮更加生动了。
“请不要离得太远!”首席法官简明扼要地要求说。他朝巴威尔挺出胸脯,眼睛盯住他。母亲觉得,他的那只浑浊暗淡的左眼眼里好像燃烧着不怀好意的贪婪之光。
所有的法官都那样盯着她的儿子,好像他们的眼光都要钻透他的脸,钻进他的身体,渴望要吸他的血来滋养他们憔悴的身体。
然而,巴威尔坚定稳固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高大、挺拔、健壮、魁梧,他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有力地挥动着,声音并不高亢激荡,但却清晰明亮。
“我们是革命者,在一种人只管作威作福,另一种人只能辛苦劳动的情况下,我们永远要当革命家。我们反对你们奉命要保护它的利益的社会,我们是你们和你们的社会的不能调和的敌人。在我们没获得胜利以前,我们和你们中间决不可能和解。我们工人是一定会胜利的!你们的委托人完全不像他们所预想的那样有力。他们牺牲了几百万被他们奴役者的生命而积蓄的财产,以及政府给他们的压迫我们的权力,在他们之间引起了敌意的摩擦,使他们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走向毁灭。
“私有财产需要太多的努力来保护自己,所以实际上,你们,——我们的统治者,是比我们更可怜的奴隶!——你们是在精神上深受奴役,而我们只是在肉体上受奴役。你们不能摆脱在精神上杀害你们的偏见和习惯的压迫,但是我们内心的自由并没有受到一点的障碍。你们用来毒害我们的毒药,敌不过你们并不情愿的灌输在我们意识里的解毒药。这种意识不断地生长,不停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烧,甚至将你们中间的一切优秀的、一切精神上健康的人吸引过来。
“请看,在你们那里,能够在思想上为你们的政权斗争的人,已经没有了;能够为你们防卫历史的正义谴责的论据,已经被你们用完了;在思想领域上你们已经创造不出新的东西:你们在精神上破了产。我们的思想不断地成长,越来越鲜明地燃烧,把握群众,组织他们为自由而斗争。对于工人阶级伟大革命的这种意识,把全世界的工人融合成一条心。你们除了残酷和无耻之外,已经毫无方法来阻碍改造生活的这种过程。可是,无耻已被人看破,残酷只能引起人们的反感。
“今天压迫我们的手,不久就会像同志像朋友一般握我们的手。你们的精力,——是增殖金钱的机械力,——把你们联合成互相吞食的团体。我们的精力,——是所有工人要越来越团结起来的这种意识的活的力量。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罪恶,因为都是为了奴役人类。我们的工作是要把世界从你们用虚伪、恶意、贪欲所制造出来的威胁人民的鬼怪和怪影下面解放出来。你们使人民和生活隔离了关系,使他们毁灭。可是社会主义却要将被你们破坏的世界结合成一个伟大的整体,而且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巴威尔停了一下,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有力更坚决:
“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法官们听了纷纷装出一脸怪相,互相耳语着,但他们的目光仍旧贪婪地盯在巴威尔的身上。
母亲觉得,他们是因为羡慕巴威尔的健康、巴威尔的青春活力,所以才想用他们歹毒的目光来污损他英俊而结实的身体。
被告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巴威尔的话,他们的脸色发白,眼睛里发出了愉快的辉,如同灿灿的金芒……
母亲贪婪痴迷地听着儿子的每一句话,句句都严整地排列在她的记忆里。满脸都是欣慰与自豪。
首席法官几次企图阻巴威尔的话,但每次都只解释了几句就被淹没了,有一次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悲惨的笑容,——巴威尔置他于不顾,又严峻而镇静地继续讲下去,强使法官听完听全面,并且叫法官们的意念随着他的意念,意志服从他的意志。
可是,首席法官终于还是喊叫起来,向巴威尔伸出了手,仿若威胁。
这时,巴威尔好像答复他似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口吻说:
“我就要讲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们个人,相反的,我被逼在这种你们所谓的‘审判’的喜剧中出场,我几乎是对你们抱着怜悯之情。不论怎样,你们总是人。而我们看到人——即使是对我们的目的抱有敌意的人——这样卑微可耻地为暴力服务,对于自己人格的尊严的意识丧失到如此地步,我们总是觉得非常为你们难受……”
他对法官们连一眼也不看,就坐下来了,母亲屏住了呼吸凝视着法官们,等待着。
安德烈满脸笑容,紧紧地和巴威尔握手。萨莫依洛夫、马琴和所有的人都很热烈地、崇拜似的看着他。
巴威尔被同志们的激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微笑着,眼睛望着母亲那边并向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询问:
“是这样吗?”
母亲用喜悦的长叹答复他。周身充满了爱的热潮……“好,……审判开始了!”西佐夫低声说。“怎么判呢?啊?”
母亲默然地点了点头,她对于儿子大胆而高超的言认感到很满意,——也许最让她满意的是他终于结束了讲话。在她心里,一个疑问开始在悄然颤动……
“喂,你们现在打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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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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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威尔刚才的一席话对母亲来说,并不是特别新鲜的,她早已知道并了解这些思想,但是,在这众目睽睽的法庭上,她终归是第一次感到了他的信念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巴威尔的镇静使她惊奇不已。他的话在她心里融成了一团星光灿烂的五彩缤纷的东西,这使她坚信他是绝对正确的,他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这会儿,母亲以为法官们要激烈地和他争辩,主张他们的那种真理,对他给以愤懑的反驳。
然而,正在这时,安德烈站了起来,把身子自信地晃了一晃,皱着眉头对法官们望了一眼,开始说话了:
“诸位律师……”
“在您面前的是法官,不是律师!”那个满脸病容的法官生气地高声对他更正着,样子颇为蛮横。
看到安德烈脸上的表情,母亲便知道他是在恶作剧。只见他口须抖动着,眼眼里闪耀着她所熟悉的那种狡猾的、猫儿般的亲切的神情。他伸出长手,重重地摸了摸头发,尔后叹了口气。
“当真?”他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律师,而不是法官呢……”
“我请你说事情的实际情景!”首席法官冷冷地发令说。
“实际情景?嗯,也好!我就勉强假定你们是真正的法官,是公正而独立的人……”
“法庭的定义用不着您来分析!”
“用不着?哦,也好,可是我呢,还得说下去。……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没有自己人和别人之分的,你们上自由的人们。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两面。一方控告说:他抢了我的东西,蛮不讲理地打了我!另外一方回答说:因为我有武器,所以我有抢夺和打人的权利……”
“关于本案您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小老头按捺不住了,提高了嗓门问道。这时,他的手在发抖。
母亲看见他发怒了,便觉得很不高兴。但是安德烈的态度却使她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和儿子的话不能融合在一起,——她所期望和喜欢的是严肃的辩论。
霍霍尔默默地望了望小老头儿,然后用手搓了搓头,严肃而认真地说:
“关于本案的?我为什么要和您谈到本案呢?你们需要知道的,刚才我们的同志已经讲过了,其余的问题,等时候到了,别人自然会告诉您的……”
小老头腾地站了起来:
“我禁止您发言!葛里哥里·萨莫依洛夫!”
霍霍尔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坐了下去,和他并排的萨莫依洛夫甩了一下卷发,勇敢地站起来说:
“方才检察官说我们同志是野蛮人,是文化的敌人……”
“只允许讲跟您案子有关的话!”
“这当然是有关系的!”没有一件事是和正直的人没有关系的。我请您不要插嘴了。我要问您,你们的文化是什么?”
“我们来这儿不是来和您辩论的!快点说案子的事!”小老头龇牙咧嘴地说。
安德烈的态度很明显地对法官们起了影响。他的话好像擦掉了他们身上的一层东西,使他们灰色的脸露出了斑点,眼睛燃着冷酷的绿色的火花。巴威尔的话虽然使他们激怒,但是这些话的力量和它引起的不由自主的尊敬,克制了他门的愤怒。霍霍尔的话揭破了这种克制力,很容易地使这层表面下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他们各个都装出怪脸,互相耳语,他们的动作快得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
“你们培养暗探,你们使妇女堕落变坏,你们使老百姓陷于偷窃和杀人的境况之中,你们用伏特加来麻醉他们,国际间的战争,公开的谎言,荒淫和野蛮,——这就是你们的文化!是的,我们是这种文化的敌人!”
“我请求您!”小老头抖动着下巴喊了一声。
然而,满脸通红、眼睛闪亮的萨莫依洛夫也大声喊道:
“但是,我们尊敬和重视另外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创造者被你们长期禁闭在监狱里,让你们逼得发疯……”
“我禁止你发言!菲奥多尔·马琴!”
个子小巧的马琴站了起来,就好像突然钻出了一把锥子。
他用断续不畅的话说:
“我……我可以发誓!我知道你们已经将我判了罪。”
他忽然噎住了,面部发青,脸上只显那两只眼睛了,他伸手喊道:
“我可以发誓!不论你们把我流放到哪里,我一定要逃走!
再回来,永远地、终生地干这个工作。我可以发誓!”
西佐夫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身体随着摇动起来。
法庭上旁听的人受到了越来越兴奋的情绪的影响,奇怪地、大声地喧哗着。其中,有个女人哭出声来,有人连连咳嗽,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
宪兵也带着迟钝的警觉,而且十分惊奇地在打量被告他们,目光露出了凶狠和无奈,有气地扫着所有的听众。
法官们的身体也零乱地摇摆着。
小老头细声叫道:
“古塞夫·伊凡!”

“不愿意说话!”
“华西里·古塞夫!”
“不愿意说话!”
“蒲金·菲奥多尔!”
一个苍白清瘦的青年沉重地站起来,摇着头,慢慢地说:
“你们应该觉得惭愧!我是个感觉迟钝的人,可是连我都懂得正义!”他将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好像瞩望着远方似的,半闭着眼睛,突然不响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在椅子里往后一仰,激怒地惊异地问道。
“算了吧……”
蒲金皱着眉头坐了下来。在他这意思含糊的话语里,带着一种重要的,一种令人难受的、谴责的、天真的口吻。
这种情形大家都感到了,连法官们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会不会出一句比这句话更清楚的回声呢。坐在凳子上的听众也都呆不住了,只有幽幽的哭泣声,在空气中波动着。
后来,检察官耸了耸肩膀,冷笑了一下。贵族代表很响地咳嗽了一声。
耳语声又渐渐起来了,兴奋而活跃地在法庭里回绕。
母亲把头靠近西佐夫,问道:
“现在法官要讲话了吧?”
“都完了,……只有宣判了……”
“什么都没有了?”
“唔……”
母亲有点不相信他的话。
萨莫依洛娃在凳子上焦虑不安地移动着。用肩膀和臂肘推了推母亲,又悄声对她的丈夫说: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行?”
“你看吧——行的!”
“那么葛利沙怎么样呢?”
“不要烦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并且粉碎了。他们莫名其妙地眨着发花的眼睛,仿佛是在他们面前燃烧着一样光辉灿烂的、轮廓不分明的、意义不明确的、但是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他们不了解突然在面前展开的伟大的事情,便急忙将自己的新的感情花费在微小的、容易明白的事情上。
蒲金的哥毫不胆怯地高声发问:
“请问,为什么不让他讲呢?检察官怎么要讲什么就讲什么呢?……”
站在凳子旁边的法庭职员向人们挥着手,低声说:
“安静些!安静些……”
萨莫依洛夫向后靠着身子,在妻子背后嗡嗡地说着,不断地冒出这样的话来:
“当然,我们姑且就算他们是错了。可是你得让人家解释解释呀!他们反对的到底是什么?我特别愿意知道!我也有我的兴趣……”
“安静些!”法庭职员威吓地指着他,高声责令。
西佐夫阴郁地点着头。
母亲一直望着法官们。她看见,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话,他们的态度渐渐地兴奋起来,他们的谈话的声音,又冷又滑,触到她的脸上,使她的两颊发抖,嘴里引起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母亲真切地觉得,法官们都是在谈论她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身体,谈着这些充满活力满怀热情的年轻人的筋肉和四肢。这样的身体在他们心思引起了乞丐所怀有的那种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号所常常怀有的那种执拗的欲望。他们咂着嘴唇,好像是在可惜这些能够劳动、享乐、生产和创造的身体。现在,这些身体要离开事业上的活动,放弃真的生活,使他们不能再支配这种身体、利用它的气力、剥削这种气力!
因此,这些青年在这些老法官们的心里引起了衰弱的野兽所有的复仇的、苦闷的愤怒,因为这只野兽看着新鲜的食物,可是已经没有气力去捉住它,又不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使自己饱食一顿,眼看着充饥的源泉渐渐地离开自己,于是就病态地咕噜着,发出了悲鸣和哀号……
母亲越是仔细地望着这些法官,这种粗野的奇怪的想法就越是格外地鲜明起来。
母亲觉得,他们并不遮掩这些曾经可以大嚼的饥饿者的兴奋的贪婪和无力的怨恨。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儿子的肉体一向对她总要比那些叫作精神的东西更宝贵。所以当她看着这些险恶的眼光在儿子脸上爬行、摸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在他那发烫的皮肤上擦过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感到十分可怕,——这种目光好像在寻找可能燃起和温暖这些垂死的人们的硬化的血管和疲惫的肌肉里的血液。现在,这些垂死的人们因为受了贪婪和对这种年轻的生命的嫉妒的刺激,已经稍稍有了生气,虽然他们要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判审定罪,并且要使这些年轻的生命离开他们。
在母亲看来,巴威尔也感到了这种湿粘的、叫人非常不快的触摸,所以身体颤抖着,远远地望着她

小说一开始描绘了阴森森的工厂画面,展现了帝俄时代工人阶级惨遭剥削的生活环境和老钳工米哈伊尔·符拉索夫悲惨的一生。年轻的巴维尔本来也可能走上父亲的老路,但他生活在工人运动蓬勃发展的时代。在革命知识分子的帮助下,他迅速找到了献身于工人解放事业的光明大道。巴维尔和工人们组成了马克思主义工人小组,勤奋地学习革命理论,懂得了资本家的剥削是工人痛苦的根源。随后就在工厂里散发传单,向工人作宣传工作。他意志坚强,头脑清醒,不但赢得了工人小组成员的爱戴,而且使广大工人群众对他满怀敬慕。
在革命斗争中,巴维尔始终依靠群众,教育群众,和群众一起成长。“沼地戈比”事件是巴维尔第一次领导群众进行的斗争,巴维尔在群众大会上向工人宣传革命道理,积极领导这场斗争。但因当时群众还没有觉醒,巴维尔也缺乏领导斗争的经验,斗争失败了,巴维尔被捕入狱。通过监狱生活的锻炼,巴维尔进一步提高了觉悟,同时逐渐掌握了斗争的艺术。因而,出狱后他重视做发动群众的工作。为了把工人运动从自发的经济斗争提高到自觉的政治斗争,五一游行时,巴维尔高举红旗开路,群众聚集在他的周围。“像铁屑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当反动派出动大批武装警察镇压群众时,巴维尔坚定勇敢,毫不动摇,表现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巴维尔因领导五一游行再次被捕,他又将法庭作为战场,同敌人展开斗争。巴维尔在法庭上的演说是全书情节发展的高潮。这时,他已成为有高度觉悟和理论修养的成熟的革命者。
小说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巴维尔的母亲尼洛夫娜。她像千百万受压迫的妇女一样,被繁重的劳动和丈夫的殴打折磨成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人。丈夫死后,当儿子走上革命的道路时,母亲也在儿子以及他的同志们的启发、帮助下,逐渐接受革命的真理。在“沼地戈比”事件以后,母亲为了搭救儿子出狱,接受了散发传单的任务。五一游行时,巴维尔高举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在武装警察面前英勇不屈。这使母亲进一步懂得了真理的力量,也使她更自觉地参加革命工作。巴维尔再次被捕后,她搬到城里,和革命者住在一起,坚决担负起革命工作,完全献身给共产党。她常装扮成修女、小市民或女商贩,带着传单奔走于市镇和乡村。巴维尔在法庭上的演说及斗争更进一步提高了母亲的觉悟。小说结尾时,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去传送印有儿子在法庭上的演说的传单,不幸在车站被暗探围住。这时,母亲勇敢地把传单散发给车站上的群众。在被捕时,她庄严地宣称:“真理是用血的海洋也扑不灭的。”


 ·作品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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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深刻地反映了20世纪初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下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斗争:工人运动从自发到自觉,从经济斗争转到政治罢工,农民和工人在斗争中结成同盟。小说第一次塑造了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无产阶级英雄的形象,因而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为了表现小说的主题思想,作者精心设计了3组人物。第1组是革命者,包括革命工人和革命知识分子;第2组是工农群众,其中最重要的是母亲和农民雷宾的形象;第3组是敌人,这里有厂主、沙皇宪兵、法庭庭长,检察官等。在这3组人物中,高尔基突出了巴维尔和母亲这两位主要英雄人物(巴维尔是作为先进工人的代表,母亲则是作为革命群众的代表)。小说的中心思想主要是通过他们两人的成长以及群众的觉悟展示出来的。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重点写巴维尔率领的马克思主义工人小组在社会民主工党领导下成长的过程,第二部分重点写马克思主义小组在群众中的作用和人民群众的觉醒。小说的人物形象体系和结构都是经过作者精心安排的。
在世界文学中,《母亲》是一部划时代的巨著,开辟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在高尔基之前,不少俄国作家和西欧作家在创作中反映过工人的痛苦生活。在俄国,19世纪60年代,工人的日常生活和繁重劳动就成为民主主义文学的重要内容。八九十年代,在绥拉菲莫维奇等作家的创作中,对工业无产阶级的描写也占有一定的地位。但那些作家总是把工人描绘成资本主义制度的牺牲品。《母亲》同过去反映工人生活作品的根本区别,在于它第一次深刻地反映了马克思主义政党所领导的工人阶级的革命斗争,反映了工人运动从自发到自觉的历史阶段。作者将时代的主要冲突作为情节基础来描写。情节的开端是阴暗的工人区中一个贫困的家庭的情景,情节的基础是革命运动的产生、扩大和蓬勃发展。小说历史地具体地描写了无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用社会主义思想武装的自觉的工人和党领导下蓬勃开展的工人运动,日益觉醒的农民和农村的革命形势。它具有现实主义作品特有的具体性和逼真性。同时,它又是革命浪漫主义的作品,这不仅表现为预见未来,展示通向未来的道路,而且表现在作者处处从未来的高度反映现实。在《母亲》中,对未来的浪漫主义向往是与深刻的生活真实性结合在一起的。
《母亲》也标志着高尔基在探索正面人物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峰。从19世纪90年代起,他在创作中一直积极地探索正面人物形象的塑造。进入20世纪以来,蓬勃发展的工人运动大大地鼓舞了他的创作激情。1905年革命对高尔基的政治思想和文艺创作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他站在无产阶级思想的高度,大胆地进行创新,终于塑造了巴维尔这个丰满的无产阶级英雄的典型形象,使工农英雄人物进入文学领域。《母亲》显示了高尔基刻画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高度艺术才能。首先,无产阶级英雄人物是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作者通过一系列革命斗争表现了工人革命者成长的过程和高尚的品德。由于这些革命者植根于群众之中,体现了群众的愿望,又得到群众的支持,因而众多的群众场面是小说结构的特点。群众场面和对两位主人公的思想和革命活动的描写使小说成为完整的统一体。其次,作者善于调动多种艺术手段,通过人物的语言和心理描写来刻画英雄人物。如巴维尔的成长主要表现在语言变化中。他参加革命以前语汇贫乏,句子简单,语气粗暴;参加革命后讲话愈来愈明确中肯,政治用语日益占重要地位。他最后在法庭上的演说更是具有启发群众觉悟、激动人心的巨大力量。又如母亲的觉醒更多地表现在心理描写方面。通过母亲的感受来展示小说的一切重大事件和人物是作者揭示母亲内心世界的重要艺术手法之一。这种手法使母亲的形象在小说的结构中占有重要的作用。生动细腻的心理描写不仅揭示了母亲丰富的内心世界,还使作品中的事件和其他人物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此外,作者在刻画无产阶级英雄人物时,突出地描写了他们之间崭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如母亲与儿子的关系和她崇高的母爱、巴维尔与莎馨卡的爱情关系、革命者之间的友谊等等。在小说中,尼洛夫娜的母爱就有一个提高和发展的过程。最初,她的母爱同一般劳动妇女的母爱没有什么区别。经过一系列事件的教育,她的思想达到了新的境界,她坚信儿子真理在握,必然胜利。因此,她在散发儿子的演说稿时才能表现得那样镇静和勇敢。尼洛夫娜的母爱之所以那样崇高和伟大,就是因为她跟儿子以及他的同志们已经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又如,小说对巴维尔与未婚妻的爱情的描写,虽然笔墨不多,却真挚感人,充分表现了他们高尚的情操和无产阶级的人情美。小说还着重描写了革命者之间深厚的友谊,如巴维尔同安德烈像亲兄弟一样亲密,尼洛夫娜同尼古拉姐弟的关系也是一种崭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说对母爱、爱情和革命友谊的描写深刻揭示了革命者崇高的精神世界,使这些形象显得更加生动和丰满。
高尔基在《母亲》中首次运用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即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地、具体地去描写现实。《母亲》是用这一创作方法进行写作的第一部新的文学作品。
总之,《母亲》以对新的革命现实的真实描写,以对时代本质的深刻概括,以具有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英雄人物形象以及新的创作方法开创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
(谭得伶)

见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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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母亲》演讲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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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1955(高尔基同名小说改编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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