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紧密联系工人阶级的若干经验

在工厂:怎么做阶级观察(几点心得)
阶级观察的方向与意义
靠拢工业和阶级观察:把握阶级斗争的必由之路

阶级观察的几点心得

在生活中如何去观察?又如何及时记录?首先我努力与其他工人多说话,不一定一次说很多,只要每天说些话、拉近距离、又尽可能自然(所以这和“绞尽脑汁讨好工人”根本不同),也就是①需要与工人交朋友的过程,当日后对方牵扯人际冲突时、更可能接近了解对方心态。通过说话交流和一起工作、一起去玩,了解工人对生活各方面、对工作的尽可能多的看法,谨慎了解他们对工人关系、对管理者的看法。不应太刻意地了解他们对一些社会大事件的看法。

我力求自觉地与任何一个新进工人尽可能多地、尽量自然地交流,也尽量与原有工人沟通,并且试图观察发掘,而不是首先试图宣传某些东西。我以为这是左青进厂的一个值得推广的优点。

进厂左青很快就会发现与工人沟通,非常容易。然而②更需要调查研究的精神,去做尽可能深入的沟通,而不只限于交朋友。

有融工左青与我交谈时,似乎不赞同某种“调查研究的心态”(姑且这么说吧)。但我个人认为,调查研究本身没有问题,关键是不能把工人当作调查研究的对象,而应该从工人阶级的主体地位去把握作为个体的工人,换句话说,调查者不应把自己视作“工人的研究者”,而应该作为工人的一员,去了解把握自身所属的工人阶级。

③在劳动中与工人交流做观察,是非常重要的。带着观察意识和调研精神的青年,必须首先把手中的工作做好,才能最有效地观察。因为工人在做事比较熟练的时候,往往喜欢就在工作岗位上与身边的工人闲谈,这时如果你能够既熟练工作,又与其他工人聊天,会是绝佳的信息挖掘机会。因为我发现很多工人在平时生活中未必愿意说的话,在轰鸣嘈杂的车间机台边却能畅所欲言,我对G大姐的罢工经历的了解就是在机台边一起工作时实现的(她与我之前只有过三四次长时间对话,多在夜班进行,她更多是看到我平时工作比较耐心尽职而对我比较信任),当时我试着没有任何前奏、一开口就问她“有过罢工的经历吗?”——不料她毫无顾忌地、十分自然地、爽快地大谈起来,甚至她越来越大声讲述(可能是有点兴奋,加上机器嘈杂,她希望我听得更清楚些)。换在业余平时,我恐怕找不到机会和她如此自然地大谈如此话题。当然,这是对你的劳动熟练度(神经系统反应速度和耐力、手脚灵活度、大脑内存)、听力、通俗话语理解力、语言表达能力等综合素质的全面考验。

(从这个角度来看,熟练工人其实是很聪明的。这是我7月14日日记的一段话:“今天还感觉到人的手真是很复杂……劳动造就了人本身……首先是造就了一双灵巧的手。这似乎只是小脑发达,但是这些灵巧的人可以一边做事一边聊天和想问题。工厂里很多事就是边做事边聊的,你做不熟练明显会根本无法聊天,也就谈不上全面的‘阶观’了。”)

影响阶级观察挖掘水平的最重要一些“硬件”因素:

<1>你的劳动能力,多大程度支持你边劳动边交谈;
<2>工作时的精神状态(夜班太困时,讲话不仅提不了神,且更如催眠,所以说充足的休息非常重要);
<3>打交道之一方面:信息接受能力(注意力、观察力、听力、沟通理解水平、大脑内存、记忆力);
<4>打交道之另方面:信息传达能力(神情、反应速度、语言、肢体表达)。

④及时记录是非常重要的。不能拖延,每天都务必有所记录。为节省时间,可以用要点简单记录的方式。切勿为了记录一个要点,把今日或近日脑中的其他要点都“暂时搁置”了,因为在一个接一个的劳动任务与工厂中的劳累、模式化的工作生活,会让你迅速忘掉那些观察和谈话的内容。

试发一个高度浓缩的要点简记给大家参观一下(以下是9月13日上午下夜班后在手机QQ空间上完成的,对G大姐夜班讲话的要点简记的一段节选):

要点简记:之前大厂感受和今对比(布料厂做了三年,所在车间二十人、八九十个车间,在海边;香厂六年,一百多人),安全,生活便利度,与老板关系,老伴一次重伤到脚的工伤事件,布料厂的严格安检、老板的小气与请客时工人偷带酒食出厂,布料厂老板对其一家的信任和利用(春节年三十和初一希望其加班,过年放假时要其清理老板新建的三层楼别墅,“老板的别墅跟我们工人有什么关系?!但看在平时和老板的关系,我还是不好推辞。”以及一再失望感到受骗、次日躲进房间没去的经历。之前6月份的一起月底辞工刁难事件,以及一个广西小伙子为借钱投诉到劳动站的事件(劳动站的人来了,但未支持其不合法的借钱诉求)。

上述要点简记只有284字,别人看不太懂,但是我一看就能比较容易地回忆起这些谈话内容,它包含了数件事情,即使时隔两个月的现在,我仍能凭此简记、以及脑中记忆的配合,就可以详细展开为上千字的工人讲述稿。

⑤那么如何及时记录呢?如果被人翻包(比如盗窃)的可能性不大,可以用小笔记本记录。阶级观察结果本身虽不算什么机密,但如果日记里记录甚至分析了人际关系,不慎被其他工友看见,实际上对于工友关系也是非常敏感的,所以我认为有必要采取某种保险的办法,例如涉及人际关系特别的是冲突的,用文言或暗号记下来,在还能记忆的数天之内到网吧整理出来。

不过我采用的方式比较精密:我每次下班后,用手机登陆某QQ空间,把今日要点记成日志(但要非常注意每隔数分钟或十分钟保存一次,因为有时可能不慎失手退出或者长时间不动可能掉线;加之这种方式很费劲,所以其实“成本”较高,能用本子以妥当方式记录更好些)。过段时间再进一步扩充,或整理成文。

及时记录的原则是:尽可能当天事,当天记;延迟记录的情况,尽量控制在两三天到一周之内,以免部分、甚至全部遗忘。

秋 火
2010-9-下旬初稿
11-18定稿

秋火
2010年10月某日(略改)

昨晚上我上网到0点左右时,又看到了那个黄毛小子坐我旁边。我有点警觉地看了看他:“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上通宵?”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没地方住,只好到这里,一边打开了一瓶康师傅茶饮,看了瓶盖半天,就拿给我看:“你看上面是不是写着‘再来一瓶’。”我疑惑地接过,看了看说是的。

然后他去柜台了。回来时拿了一瓶康师傅绿茶,之外又拿了两罐汽水。然后他跟我谈了起来,还让我喝汽水,我想喝,但一直不喝。我听他说,他身无分文,多天没地方住了,如果不是因为附近一个有一点点亲戚关系的炒饭小摊,他就没饭吃了。他不能住小摊那里,因为摊主和他老婆、孩子蜗居的出租房实在太小了。他并不是能说会道、死命讨好的样子;虽然染发、长发爆炸头、戴耳环,但是瘦小的样子,稚气未脱,就一小毛孩样(像个初中生),我又看了他身份证——LLJ,姑且称为阿军,1991年生,江西赣州市龙南县什么村人。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阿军。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概一个多月前,我上通宵时碰到他,那时我还在KH厂里做工。当时他也不上网,就在网吧里过夜。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当时说的话可能是假的,不过当时我也没完全当真过。他当时说,跟女朋友一起住出租房,因为吵架了,所以出来过夜。不过那时阿军看起来要更精神些,穿着很潮的白色衬衣,头型更挺,耳环更靓。当时我几乎没有理他,因为在网吧这种相对固定流动的场所,我对搭讪者一向非常警觉。

他得知我在外租房时对我说,他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能不能在我那里过一夜。我始终很矛盾:既非常同情他,又觉得很麻烦。实际上我的事情真的是一大堆,况且我本身也是一个比他好不到哪去的无产者。要甩掉他,或者拒绝他,技术上不难,但我却不忍心。我暧昧游移之下,就让他随着我走了。在阿军跟着我回我租房的路上,我这才打开那瓶汽水,一点点喝起来(这个细节很微妙:他前面至少三次对我说“你喝吧,没关系的”,我都没理会)。我心里一直打腾着:一两次帮忙不要紧,如果他形成了依赖性我该怎么办?必须要表示一些态度,但心里又矛盾,不知从何说起……

1

虽然那样矛盾地想着,但我还是和阿军聊了起来。原来他之前在东莞常平镇一个大工厂做厨师,做了两年。那个厂叫做万迪厂(他给我出示了他在那个厂的证件),是美国人开的厂。他刚开始是做厨工,就是洗菜和切菜。他虽然家在农村,但他出来(打工)以前切菜很笨,进厂后看师傅切得很漂亮,就暗自琢磨、下班后自己在切,有一天师傅看到他切得好了,就带他进一步学厨艺。他后来成为了厨师,炒得一手好菜。他说那个厂很好,有上万人,是世界 500强企业之一,食堂、住宿、车间里都有空调。不过厨房里没空调,油烟特别大,这是上班时最大的烦恼。他说厨房一共有4个厨师,7个切菜工(也负责洗菜),10个洗碗工。

我说上万人的厂,才10个洗碗工,那不是很累?他说不是的,洗碗工洗过一遍后,还会放到洗碗的机器里再洗一遍,所以洗碗工其实不累;而切菜工才更累。做厨师才好,炒就行了;一天就上班两次:中餐和晚餐,早餐另有人来做。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做厨师的,想吃什么菜,就自己开小灶炒什么菜来吃,都免费吃、随便吃。“真后悔从那个厂出来!”这个饥肠辘辘的年轻无产者躺在我身旁,边吃着我床头的饼干,边叹息道。

我说:“这么好的厂,你干嘛不回去?”阿军笑了笑:“我回去他们也不可能要了,他们总是能很快招到工,他们招满就不会要了。”我说,那你不是熟练工吗?他说:“恩,熟练工也不会再要了……”他不无遗憾的说着。

2

阿军虽说自己多天没休息好,但一聊上劲头来就喋喋不休了。他说,他5月来到深圳SJ,在一个五金厂做了两个多月的“铁磨”工人,8月份出厂。出厂后,经常去网吧过夜,结果有一天在德昌附近一个黑网吧过夜时遭遇了打劫,就发生在上周六。左眼的肿痛让他烦恼而难忘。

当时阿军在那个黑网吧过夜,有四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走过来,问他要钱。他说没钱,这时其中一个男子却拿出匕首,恶狠狠地说 “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于是他乖乖就范,被搜了一遍身,确实没发现钱,但他裤袋里的手机和五十块钱的耳环当即被夺去了。四男子为首者又拿过阿军的身份证,哼了一声:“江西人?”阿军说:“恩。你是哪里人?”就这么一问,对方一拳头迎面挥过来——“他要是打得再重些,我左眼可能就瞎了”——阿军说,他 “疼极了”。

阿军后来一再复述这个过程。他说这几天去找工作时,就有工厂看他眼疾而拒绝他做工。不知是不是他用词不当,他对此总是说“烦死了”,只有一次说“恨死他们了”,并且说“我还记得打我的人的样子,如果给我再看见他,我的那个‘亲戚’不会饶了他”。

3

年轻人聊起天就无边无际了,从恋爱的事,谈到开摩托车的经验。我把灯关了,闭着眼听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发现他还在说,睁开眼看了看半黑暗中的他:“我都做了半个梦了,你也睡了吧,明天起来一起找工作。”他惊奇地说:“啊?!你都睡着了?”我说我不知不觉,好像做了半个梦。

说实在的,我直到快睡着,依然保持着戒心。信赖和推崇工人阶级,并不等于信赖每一个工人。况且我从来不认为工人阶级革命者应该做一个天真的社会慈善家。我非常警觉地把钱和银行卡、身份证、手机收好,把房间钥匙带在身上,然后才睡下去。

我只记得我入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个饼干真好吃。”

留了两天两夜的饼干,在阴暗的出租房里,都有些软了。

4、

我今天中午12点被房东的那个像老虎一样可怕的6岁小女孩的惨绝人寰的滔天大哭吵醒之后,才意识到:我定的9点半闹钟毫无用处。而我旁边的那位初中生在如雷轰顶、震耳欲聋的哭声中,仍然纹丝不动地酣睡着。我翻来覆去,想来这样下去只会被他粘住。于是我下决心陪他找工作,把他交给资本家去管理;顺便也为我再度进厂探一探劳动力市场的行情。

于是稍做整理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什么整理都不用,只穿上裤子就可以出门了)。阿军还知道不能穿拖鞋,否则工厂会直接拒绝的。

中午12点半出门找工作,真是没脑子!因为工厂企业的人事部或行政部文员、或车间管理,一般中午都不上班。面试一般都在上午8-10点、下午2-4点。但是不立即找工作、把他安顿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们从12点半走到下午3点半,我估计走了十几里路,看了许多工厂,面试数家。我发现我比他更容易找到工作。他的问题如下:

其一,眼睛肿,被嫌弃。分别三家工厂、一共两个文员和一个保安直截了当地提到这个问题。其中一个保安还算很好讲:“我们厂这几天都大量招工,你先休息两天,把眼睛养好再来吧。”后来在好几个厂面试时,他都不好意思面对保安或文员,我就帮他问着。从工业园出来时,阿军对我说: “不是我不好意思,实在我这眼睛太肿了。如果不是这眼睛的问题,我找工作绝对比你还大胆”,然后又愤愤然说:“打我的那个人,我真想打死他!”。在找工作前,出于人道同情,我帮其买了一瓶四块钱的消炎眼药水。

其二,染发(红色),又爆炸头,两家工厂的保安都以此拒绝。第一个是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大厂,好像是港资,底薪加班皆按劳动法,且包吃包住。阿军刚把保安叫来,保安还离他4米左右(中间隔着铁栅栏门),就直接摆手了:“你的那个头发不行。”阿军急着说:“那我把头发剪短染黑行吗?”这个保安还挺和气地笑着:“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你花钱把头发剪了又染了再来应聘,但能不能在这里聘上也不是我说了算,你到时会不会又觉得划不来呢?”这个保安说话很有技巧,但之后阿军还是下了决心:“我非要进这个厂,这个厂那么好,不进就可惜了!今晚我要去剪个发,15块钱就行了。剪头5 块,染黑10块。再去问我那个‘亲戚’借,就说找到厂了,只要把头发弄了就行了……”第二个就有点冷酷了。这个厂的两个保安没坐在门卫室里,而是坐在大门内的另一侧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闲聊,我大声说我们俩来应聘普工,其中一个保安依然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指着我说:“你可以,旁边那个不行,染发的不行。”他的表情如此淡定,他的话语如此轻易,他的姿态如此一动不动,我们就转身走了。

其三,他样子看起来太小。虽然19岁,但他样子(身材、高度、面貌、神情)看起来就像十三四岁的初中生,甚至他的造型和打扮也让人觉得太嫩了;他身份证上的样子更雷,就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八岁小胖孩。一个工厂文员看了他样子,又看了他身份证上的样子后,就说“对不起,你19岁还是太小了。”我当时其实很想说“你们招聘上不就写着18岁以上就可以吗?他只是看起来小,出来打工都好几年了!”但我不知为何没说。另外,他也怀疑就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小了,所以才在网吧被欺负。我告诉他,我之前工作的厂的领班才十八岁,但身材比我更高、比我壮得多;所以问题不是年龄小,而是你看起来太小。而且阿军的眼睛肿,使他眯着眼,更显得幼稚。

5

下午3点半时,我们走到了叉叉叉国道上,也就是离开了工业片区。快到一处立交桥时,我琢磨着在这里找个借口把他甩掉,也想着最后跟他说几句话,这时我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了。

不料,这时他说了一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觉得啊,打工的就好比讨饭一样。”我有点吃惊,不过拖着腿上的疲惫和空空的饥肠(我们到那时都还没吃饭呢),很快明白过来:“是啊,这样找工作其实就是在卖自己,卖自己的劳动力,卖自己的一双手。”我当时没有想到其他更有阶级觉悟的话,这些话只是脱口而出的,是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看过几十家厂和那些冷眼、拒斥后,一点感想罢了。

而后,我对他说了一番话,这番话实在是矛盾。我先是接着说打工者普遍处境的糟糕。然后我又说他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也有错,就是不该到实在没钱了,才像现在这样考虑进厂,我说你被抢之前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积极找工作,那时好歹还有手机还多有点钱。他默不作声地听我教训着。其实我又借机暗示地说着:“我跟你说过我还有自己的一些事要做,你得尽快把工作找到了,这样就没那么多麻烦了,要不我计划都要被打乱了;你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呢,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己也没钱、租房又不稳定,我就只有让你过了一夜、陪你找了半天工作……”不料,说到这里,那毛头小子连忙说:“不要这样说,这些我已经非常谢谢你了……”

突然我又意识到了什么,就说:“哎!这也不能完全怪你,还是因为工资普遍太低了。你也说过你之前找过厂,但是都工资太低了,你也看到了是吧?不说赚钱,亏都亏大了。”当我们走到立交桥底下时,我故作平静地说:“你知道怎么回去吧?我要往那边(手指另个方向)走了,我还去朋友那里有事。”他惊讶地说:“啊?你去你朋友那里?”我无奈地说:“是的,我还有别的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我又补上一句:“我那租房也快到期了。”我故做镇静地把阿军拉到立交桥旁的草地上,对他说:“其实你呀,还是应该有个教训,就是不能到没钱了才进厂,还剩一个月生活费时你就应该进厂。你现在应该坐在这里想想,下一步要去哪,然后晚上把头发剪短染黑了,再想想今晚住哪,然后明天找一个包吃包住的按劳动法的厂,好好干。那个教训就记住了。”

批判社会又回到了自我批评上——我的这番矛盾而沉重的话总算完了。他低着头小声说:“是啊,这真的是一个教训啊。我只有问我姐借钱了,她在家乡做文员……不过半个月前已经问家里借过500块钱……”不过此时的他,还是深深地埋着头。

“我走了。”我说,“对了,你这两天如果找到工作,还可以去我那里玩。”不过我又近乎本能地补上一句话:“但你找到工作前,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安心找工作。”生怕他再来找我似的。我转身离开了,当我上了立交桥后,又远远地看着他,他还是深埋着头,非常茫然的样子。

我在远处看了他很久。一股沉重的伤感涌上我心头。

不过不是小资的伤感,而是一个无产者对另一个无产者的怜悯与爱莫能助。

6

事后我才想到,我那些话是矛盾的。矛盾的出路在哪呢?我之后才意识到:我居然没有想到要鼓舞这个失业者寻求团结反抗的愿望!

我没有想到进一步意义的启发,也许更实质的原因,还是我还没有很充分地从积极阶级倾向角度,看待自身的全盘生活。

不过回想起来,我今天和阿军一起走进一个停满资本家小车的工业园,看到园区道路上行走的几个男女工人时,有过十秒钟的内心感叹:“在强大的有组织的企业面前,数量庞大的工人却是多么的一盘散沙和孤立无助啊,如果这个工业园有强大的工会,工人该会怎样?”我当时有把这个“突发奇想”对阿军说的冲动。但我没说,因为直接这样说,就毕竟显得遥远了一些。其实事后我想到,可以有更切题更聪明的启示说法:从阿军迫在眉睫的失业救助说起,失业金与失业救助(包括住宿)都是可以用工人团结联合自我组织的办法实现。

不过,我们要唤起工人的实在的希望,至少仍需要彼此都亲身经历一定程度的集体行动、见证集体的力量吧。

秋火

写于2010年9月19日傍晚。略改动

今天上午我回宿舍拿东西时,遇见才刚下班的夜班工友“大个子”。 “大个子”是维护该厂所有注塑机机台的技术员兼领班之一,新进厂一个月,因为他刚来时,宿舍里我与他交流最多(唯一有点烦他过去一个月里爱拿我手机,上他 QQ聊阿妹、听音乐),所以他看到我近况并听我简谈了情况后,与我说了较多的话。

先谈谈他的情况吧。“大个子”虽年仅20岁,却长得牛高马大,比我更高更健壮得多,应该有一米八多吧(我觉得他酷似我一个堂哥十八岁时的放大版,两广人难免长相接近?)。他是广东茂名人。十几岁出来打工。“大个子”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点。第一是,他的双眼很大很亮,似乎能很好地聚集眼神和注意力,像两团火一样。他刚进来的几天,由于我和他说话较多,以及正好那几天起得比别人都早,他常常在安静中似乎相当警觉凝神地看着我,搞得我不好意思,多次笑问他: “你紧张什么?你没必要那么紧张吧?”后来知道他不是紧张,而是眼睛一贯高度凝神,他只是刚到陌生环境比较留神周围动静。

第二是,我当初看到“大个子”时、以及跟他同住宿舍、下班后一起玩时,都觉得他是一个莽撞的大”大个子”;后来我却发现他这个人其实非常细心、在许多节骨点上极为敏感、准确、分明,是一个清醒的明白人。比如说吧,我曾装作有重要急事状,向他请假(我请假总是精心编造一个重大理由),他不批,我又装作很郁闷地离开,之后其实我是真喜欢啤酒、太久没喝就买了瓶啤酒喝。他听别人说我“居然早上下夜班喝酒”(他们似乎都有点惊讶)之后,晚上再上班时就带着愧疚地对我说:“你刚才怎么避开我?是不是不想见到我?还在为请不到假生我气啊”,我说没有避开你啊,他就说,那你为什么早上喝酒呢?他这一问让我笑了。那一刻我觉得他的内心还真像女人一样细致敏感,虽然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大个子”。又比如说,以语言恶毒在坊间出名的生产部经理,有一次在“大个子”快下班时,笑着对他叫嚷道:“大师傅,你的机台还没修好啊?”“大个子”当时默不做声,也不抬头看经理,汗流浃背地修着那台本来就很不稳定的新机台,瞪圆着眼盯着注塑机显示屏上的闪烁。我被安排等着操作那台机子,过了一会儿,就在旁边小声对“大个子”说:“经理很喜欢说讽刺的话”,他继续瞪着机台,也小声地、却有力地说了句:“经理看不起人。”那天他上白班,本应晚上八点下班,在经理的讽刺激将、监视、帮忙等意味复杂的协助下,“大个子”和经理一直搞那几台机子到次日凌晨1点多才下班(而白班工人早上8点还要上班,领班要早到准备、开会等)。我猜想他是自愿这样做的,但却是被逼的,因为经理刺痛了这个年轻而敏感的技术工人。

“大个子”直率,开朗,比较外向,与另一年轻领班、工人很快就熟悉,并且常常说笑。我离开小厂前的近几天夜班上班时,他作为白班工人还在延时修机,或等待材料、休息时,就会和交接班的几个工人聊天,我也在其中但话不多(人越多我说话越少,更多是听,也跟我手头上有活、顾不上谈话有关,但听还勉强可以)。他在开玩笑时,常常开一些很傻、很天真的玩笑,但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离谱出格,也丝毫不让人觉得刻意做作。其中一次,正在开机的工人大婶被他逗乐,兴头上叫他去拿桌面上她布袋里的花生来吃,”大个子”立即就很谦卑、谨慎地轻声说“不用了不用了”,当QC拿来花生放他面前时,他吃了几颗又停下,大婶叫他多吃些,他又有些傻气地说:“不用了,我已经吃了,别的人还要吃,留着给别的人吃吧。”当时我就坐在他旁边,但并没有表现出要吃(因为我在忙手头上的包装活),而 QC也准备走了,这个夜班只有我、大婶和另一个领班三个人,我心想,“别的人还有谁呢?”

就是这样一个20岁的“大个子”,今天上午对我说了一番话,让我对他有真切的刮目相看之感。他讲述他以前的工伤维权经历,教我一些经验,和处世之道,我就像(或就是)在聆听一个“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老江湖的秘笈点拨。

他说,他很久以前在一个跟KH厂差不多规模的小厂,也是做领班,被搞掉一小截中指(他出示给我看,我才吃惊地发现原来他右手的中指少了一厘米多,而我之前一个月都没发现)。他当时就要求老板送其到医院,在医院开的医药单上签了字。他对我说,要维权,你要跟老板斗,必须首先知道这个老板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吃软还是吃硬。他说你不能蛮干、硬碰硬,“牛不喝水,你硬是按它的头,它永远也不会喝水”。你特别强调:还要有充分的证据准备。他说最开始老板送他到医院签的单子,就是一个重要的证据,要好好保存。然后是手机录音,他说他当时把手机放在裤袋里,根本不要拿出来,进办公室前就点开录音,进办公室别多说什么,给他屌个够,然后出去,直接去劳动局把录音拿出来,让老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说厂服、工牌、工资单都可以拿来证明。我就对他说,我昨天遭到了老板耍无赖、声称他可以不承认我是他公司员工,于是我就提到工资单,可是老板反驳得也有道理:你只有7月份的工资单,我能不能说你只干了7月份就走人了?我就说不出话了。“大个子”立即说:你呀,没经验,自己用脑子想想,如果你只干到7月,还会到9月中来交辞工书吗?还会到9月中才来要工资吗?我顿时心里亮了,更佩服他那种话语气势,——不只是要有充分的证据和尽可能严密的说辞,更要用这种据理力争的说话气势武装起来,才能更有力地斗争。这也涉及到一个态度:原则上不留情地对待你要投诉的老板。 “大个子”没说这话,但他的一系列话都是这个意思,例如:他说这个老板跟他算是老乡,老板是广东湛江人,而”大个子”是广东茂名人,两地离得很近,但这没使得老板更善待他,于是他也就更不客气地对待这个老板。“大个子”说,当时他妈妈打电话给这个老板,后者还大吵大闹,于是他就让他妈妈直接挂了老板的电话,并且那段时间对老板的电话一概不再接。“大个子”还说,要把老板叫到劳动站,但他当时根本没有自己来做这事,而是迫使劳动站的人出面、叫老板去劳动站。(我问老板后来去了吗?)他说,当然去了,劳动站的人打电话约他到站。“大个子”说:我最后让他出了全部医药费,拿了一万块钱赔偿。这样的结果让我有些吃惊,因为他说他在那个厂也就只做了十几天(东莞工人刘汉黄进厂一周出了更严重的工伤,整个手掌都断掉,打了官司都拿不到赔偿,被迫跳楼,被阻止后又捅杀了几个高管)。

“大个子”还告诉我,对于老板的暴力威胁,根本不用怕,但要保护好自己。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打人,他们没有道理,但也要及时报警。他说他曾经历过一场跟老板的冲突后,一出厂就报警,派出所的来后老板根本什么都不敢做(不过这一点我疏忽没问,是具体什么情况下才报警。另留一个实际问题:如果报警没有什么“成本”,是否可以一受威胁就报警?这是否妥当的常用维权方法?我只知道在家乡(内地工业城市)的讨工钱里,民工往往直接叫派出所而不是劳动部门来出面讨钱…………)。我昨天日志里提到的工友丙其实就是他。他今天上午单独和我谈话时,向我解释说,因为他毕竟是领班,所以昨天真的不好多说什么,其实他是想对我说些话的。我说我明白,当时宿舍里有其他工友在,的确不好说太多,但今天还是真的非常感谢你了。这时,他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样说,这些话他很久没有对别人说起了,就是因为不想招惹什么麻烦,他再三要我别对其他人说这些是他教我的。他说总之要明白怎么去跟那些老板斗,还要特别注意怎么保护自己,这里面还有很多的经验。限于时间,他要出门买点吃的,然后就要赶紧睡觉休息了。他爽朗地提出要我一定要请他,我欣然随他到店里请他买了零食,他也要我自己一定买个水之类的。然后就这样再见了。

我想他之所以肯说那么多,除了平时交流比较好,可能还因为谈话前在宿舍里的一个细节让他有点感动:我是认真地也显得自然地笑着对他说,我们就认识了一个月,以后很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我下个月很可能去×××地方(深圳关外另一个地方,离该厂数十里远),但是我们偶然碰到一起,又一起生活了一个月,还算是有点缘分吧!他又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着我,停留了一下,争辩说:以后还是应该有机会再见的吧?我说,不太可能了。后来就有了上面的一些谈话。

我们彼此又要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我知道留电话也没有用,手机号码不久就会变成一个符号,因为各自都有自己的工作、生活、圈子;工作的紧张、痛苦与生活的充实,会很快冲淡一两个月流水般生活的记忆。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我一点也不伤感、遗憾,甚至没有什么留恋,因为虽然我已作为工人工作了两个多月,感受学习了一些工人职业工作,认识了一些工友(是把他们当朋友看而不是当作自己的“对象”),但我知道我在工业区的万里融工长征,这仅仅是第一步,甚至准确说只是靠拢大工业的序幕刚刚拉开(毕竟这两个多月是在一个小厂,至少这一点我是清醒的)。

参考:一大学生在建筑工地与农民工交流的记录
http://mao.bu1917.info/bbs/viewthread.php?tid=9536

支持你~!有空可以联系,我在广州.1282036056

[url]http://blog.sina.com.cn/qiuxueyan1985[/url]

支持!

很有帮助的心得体会,跟工人交流,成为工作中的朋友并不难,但要真正融入到工人的群体中,不仅在工作场合,而是在生活中也成为能够交流的朋友,却不那么容易,有许多客观的阻隔需要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