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火
2010年10月某日(略改)
昨晚上我上网到0点左右时,又看到了那个黄毛小子坐我旁边。我有点警觉地看了看他:“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上通宵?”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没地方住,只好到这里,一边打开了一瓶康师傅茶饮,看了瓶盖半天,就拿给我看:“你看上面是不是写着‘再来一瓶’。”我疑惑地接过,看了看说是的。
然后他去柜台了。回来时拿了一瓶康师傅绿茶,之外又拿了两罐汽水。然后他跟我谈了起来,还让我喝汽水,我想喝,但一直不喝。我听他说,他身无分文,多天没地方住了,如果不是因为附近一个有一点点亲戚关系的炒饭小摊,他就没饭吃了。他不能住小摊那里,因为摊主和他老婆、孩子蜗居的出租房实在太小了。他并不是能说会道、死命讨好的样子;虽然染发、长发爆炸头、戴耳环,但是瘦小的样子,稚气未脱,就一小毛孩样(像个初中生),我又看了他身份证——LLJ,姑且称为阿军,1991年生,江西赣州市龙南县什么村人。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阿军。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概一个多月前,我上通宵时碰到他,那时我还在KH厂里做工。当时他也不上网,就在网吧里过夜。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当时说的话可能是假的,不过当时我也没完全当真过。他当时说,跟女朋友一起住出租房,因为吵架了,所以出来过夜。不过那时阿军看起来要更精神些,穿着很潮的白色衬衣,头型更挺,耳环更靓。当时我几乎没有理他,因为在网吧这种相对固定流动的场所,我对搭讪者一向非常警觉。
他得知我在外租房时对我说,他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能不能在我那里过一夜。我始终很矛盾:既非常同情他,又觉得很麻烦。实际上我的事情真的是一大堆,况且我本身也是一个比他好不到哪去的无产者。要甩掉他,或者拒绝他,技术上不难,但我却不忍心。我暧昧游移之下,就让他随着我走了。在阿军跟着我回我租房的路上,我这才打开那瓶汽水,一点点喝起来(这个细节很微妙:他前面至少三次对我说“你喝吧,没关系的”,我都没理会)。我心里一直打腾着:一两次帮忙不要紧,如果他形成了依赖性我该怎么办?必须要表示一些态度,但心里又矛盾,不知从何说起……
1
虽然那样矛盾地想着,但我还是和阿军聊了起来。原来他之前在东莞常平镇一个大工厂做厨师,做了两年。那个厂叫做万迪厂(他给我出示了他在那个厂的证件),是美国人开的厂。他刚开始是做厨工,就是洗菜和切菜。他虽然家在农村,但他出来(打工)以前切菜很笨,进厂后看师傅切得很漂亮,就暗自琢磨、下班后自己在切,有一天师傅看到他切得好了,就带他进一步学厨艺。他后来成为了厨师,炒得一手好菜。他说那个厂很好,有上万人,是世界 500强企业之一,食堂、住宿、车间里都有空调。不过厨房里没空调,油烟特别大,这是上班时最大的烦恼。他说厨房一共有4个厨师,7个切菜工(也负责洗菜),10个洗碗工。
我说上万人的厂,才10个洗碗工,那不是很累?他说不是的,洗碗工洗过一遍后,还会放到洗碗的机器里再洗一遍,所以洗碗工其实不累;而切菜工才更累。做厨师才好,炒就行了;一天就上班两次:中餐和晚餐,早餐另有人来做。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做厨师的,想吃什么菜,就自己开小灶炒什么菜来吃,都免费吃、随便吃。“真后悔从那个厂出来!”这个饥肠辘辘的年轻无产者躺在我身旁,边吃着我床头的饼干,边叹息道。
我说:“这么好的厂,你干嘛不回去?”阿军笑了笑:“我回去他们也不可能要了,他们总是能很快招到工,他们招满就不会要了。”我说,那你不是熟练工吗?他说:“恩,熟练工也不会再要了……”他不无遗憾的说着。
2
阿军虽说自己多天没休息好,但一聊上劲头来就喋喋不休了。他说,他5月来到深圳SJ,在一个五金厂做了两个多月的“铁磨”工人,8月份出厂。出厂后,经常去网吧过夜,结果有一天在德昌附近一个黑网吧过夜时遭遇了打劫,就发生在上周六。左眼的肿痛让他烦恼而难忘。
当时阿军在那个黑网吧过夜,有四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走过来,问他要钱。他说没钱,这时其中一个男子却拿出匕首,恶狠狠地说 “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于是他乖乖就范,被搜了一遍身,确实没发现钱,但他裤袋里的手机和五十块钱的耳环当即被夺去了。四男子为首者又拿过阿军的身份证,哼了一声:“江西人?”阿军说:“恩。你是哪里人?”就这么一问,对方一拳头迎面挥过来——“他要是打得再重些,我左眼可能就瞎了”——阿军说,他 “疼极了”。
阿军后来一再复述这个过程。他说这几天去找工作时,就有工厂看他眼疾而拒绝他做工。不知是不是他用词不当,他对此总是说“烦死了”,只有一次说“恨死他们了”,并且说“我还记得打我的人的样子,如果给我再看见他,我的那个‘亲戚’不会饶了他”。
3
年轻人聊起天就无边无际了,从恋爱的事,谈到开摩托车的经验。我把灯关了,闭着眼听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发现他还在说,睁开眼看了看半黑暗中的他:“我都做了半个梦了,你也睡了吧,明天起来一起找工作。”他惊奇地说:“啊?!你都睡着了?”我说我不知不觉,好像做了半个梦。
说实在的,我直到快睡着,依然保持着戒心。信赖和推崇工人阶级,并不等于信赖每一个工人。况且我从来不认为工人阶级革命者应该做一个天真的社会慈善家。我非常警觉地把钱和银行卡、身份证、手机收好,把房间钥匙带在身上,然后才睡下去。
我只记得我入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个饼干真好吃。”
留了两天两夜的饼干,在阴暗的出租房里,都有些软了。
4、
我今天中午12点被房东的那个像老虎一样可怕的6岁小女孩的惨绝人寰的滔天大哭吵醒之后,才意识到:我定的9点半闹钟毫无用处。而我旁边的那位初中生在如雷轰顶、震耳欲聋的哭声中,仍然纹丝不动地酣睡着。我翻来覆去,想来这样下去只会被他粘住。于是我下决心陪他找工作,把他交给资本家去管理;顺便也为我再度进厂探一探劳动力市场的行情。
于是稍做整理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什么整理都不用,只穿上裤子就可以出门了)。阿军还知道不能穿拖鞋,否则工厂会直接拒绝的。
中午12点半出门找工作,真是没脑子!因为工厂企业的人事部或行政部文员、或车间管理,一般中午都不上班。面试一般都在上午8-10点、下午2-4点。但是不立即找工作、把他安顿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们从12点半走到下午3点半,我估计走了十几里路,看了许多工厂,面试数家。我发现我比他更容易找到工作。他的问题如下:
其一,眼睛肿,被嫌弃。分别三家工厂、一共两个文员和一个保安直截了当地提到这个问题。其中一个保安还算很好讲:“我们厂这几天都大量招工,你先休息两天,把眼睛养好再来吧。”后来在好几个厂面试时,他都不好意思面对保安或文员,我就帮他问着。从工业园出来时,阿军对我说: “不是我不好意思,实在我这眼睛太肿了。如果不是这眼睛的问题,我找工作绝对比你还大胆”,然后又愤愤然说:“打我的那个人,我真想打死他!”。在找工作前,出于人道同情,我帮其买了一瓶四块钱的消炎眼药水。
其二,染发(红色),又爆炸头,两家工厂的保安都以此拒绝。第一个是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大厂,好像是港资,底薪加班皆按劳动法,且包吃包住。阿军刚把保安叫来,保安还离他4米左右(中间隔着铁栅栏门),就直接摆手了:“你的那个头发不行。”阿军急着说:“那我把头发剪短染黑行吗?”这个保安还挺和气地笑着:“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你花钱把头发剪了又染了再来应聘,但能不能在这里聘上也不是我说了算,你到时会不会又觉得划不来呢?”这个保安说话很有技巧,但之后阿军还是下了决心:“我非要进这个厂,这个厂那么好,不进就可惜了!今晚我要去剪个发,15块钱就行了。剪头5 块,染黑10块。再去问我那个‘亲戚’借,就说找到厂了,只要把头发弄了就行了……”第二个就有点冷酷了。这个厂的两个保安没坐在门卫室里,而是坐在大门内的另一侧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闲聊,我大声说我们俩来应聘普工,其中一个保安依然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指着我说:“你可以,旁边那个不行,染发的不行。”他的表情如此淡定,他的话语如此轻易,他的姿态如此一动不动,我们就转身走了。
其三,他样子看起来太小。虽然19岁,但他样子(身材、高度、面貌、神情)看起来就像十三四岁的初中生,甚至他的造型和打扮也让人觉得太嫩了;他身份证上的样子更雷,就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八岁小胖孩。一个工厂文员看了他样子,又看了他身份证上的样子后,就说“对不起,你19岁还是太小了。”我当时其实很想说“你们招聘上不就写着18岁以上就可以吗?他只是看起来小,出来打工都好几年了!”但我不知为何没说。另外,他也怀疑就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小了,所以才在网吧被欺负。我告诉他,我之前工作的厂的领班才十八岁,但身材比我更高、比我壮得多;所以问题不是年龄小,而是你看起来太小。而且阿军的眼睛肿,使他眯着眼,更显得幼稚。
5
下午3点半时,我们走到了叉叉叉国道上,也就是离开了工业片区。快到一处立交桥时,我琢磨着在这里找个借口把他甩掉,也想着最后跟他说几句话,这时我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了。
不料,这时他说了一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觉得啊,打工的就好比讨饭一样。”我有点吃惊,不过拖着腿上的疲惫和空空的饥肠(我们到那时都还没吃饭呢),很快明白过来:“是啊,这样找工作其实就是在卖自己,卖自己的劳动力,卖自己的一双手。”我当时没有想到其他更有阶级觉悟的话,这些话只是脱口而出的,是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看过几十家厂和那些冷眼、拒斥后,一点感想罢了。
而后,我对他说了一番话,这番话实在是矛盾。我先是接着说打工者普遍处境的糟糕。然后我又说他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也有错,就是不该到实在没钱了,才像现在这样考虑进厂,我说你被抢之前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积极找工作,那时好歹还有手机还多有点钱。他默不作声地听我教训着。其实我又借机暗示地说着:“我跟你说过我还有自己的一些事要做,你得尽快把工作找到了,这样就没那么多麻烦了,要不我计划都要被打乱了;你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呢,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己也没钱、租房又不稳定,我就只有让你过了一夜、陪你找了半天工作……”不料,说到这里,那毛头小子连忙说:“不要这样说,这些我已经非常谢谢你了……”
突然我又意识到了什么,就说:“哎!这也不能完全怪你,还是因为工资普遍太低了。你也说过你之前找过厂,但是都工资太低了,你也看到了是吧?不说赚钱,亏都亏大了。”当我们走到立交桥底下时,我故作平静地说:“你知道怎么回去吧?我要往那边(手指另个方向)走了,我还去朋友那里有事。”他惊讶地说:“啊?你去你朋友那里?”我无奈地说:“是的,我还有别的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我又补上一句:“我那租房也快到期了。”我故做镇静地把阿军拉到立交桥旁的草地上,对他说:“其实你呀,还是应该有个教训,就是不能到没钱了才进厂,还剩一个月生活费时你就应该进厂。你现在应该坐在这里想想,下一步要去哪,然后晚上把头发剪短染黑了,再想想今晚住哪,然后明天找一个包吃包住的按劳动法的厂,好好干。那个教训就记住了。”
批判社会又回到了自我批评上——我的这番矛盾而沉重的话总算完了。他低着头小声说:“是啊,这真的是一个教训啊。我只有问我姐借钱了,她在家乡做文员……不过半个月前已经问家里借过500块钱……”不过此时的他,还是深深地埋着头。
“我走了。”我说,“对了,你这两天如果找到工作,还可以去我那里玩。”不过我又近乎本能地补上一句话:“但你找到工作前,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安心找工作。”生怕他再来找我似的。我转身离开了,当我上了立交桥后,又远远地看着他,他还是深埋着头,非常茫然的样子。
我在远处看了他很久。一股沉重的伤感涌上我心头。
不过不是小资的伤感,而是一个无产者对另一个无产者的怜悯与爱莫能助。
6
事后我才想到,我那些话是矛盾的。矛盾的出路在哪呢?我之后才意识到:我居然没有想到要鼓舞这个失业者寻求团结反抗的愿望!
我没有想到进一步意义的启发,也许更实质的原因,还是我还没有很充分地从积极阶级倾向角度,看待自身的全盘生活。
不过回想起来,我今天和阿军一起走进一个停满资本家小车的工业园,看到园区道路上行走的几个男女工人时,有过十秒钟的内心感叹:“在强大的有组织的企业面前,数量庞大的工人却是多么的一盘散沙和孤立无助啊,如果这个工业园有强大的工会,工人该会怎样?”我当时有把这个“突发奇想”对阿军说的冲动。但我没说,因为直接这样说,就毕竟显得遥远了一些。其实事后我想到,可以有更切题更聪明的启示说法:从阿军迫在眉睫的失业救助说起,失业金与失业救助(包括住宿)都是可以用工人团结联合自我组织的办法实现。
不过,我们要唤起工人的实在的希望,至少仍需要彼此都亲身经历一定程度的集体行动、见证集体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