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佩琦:读马社香新著《前奏》

治史难,治当代史尤难。当代的事情刚刚发生不久,还不能见到长久以后它的影响。而一个事件、一段历史的影响是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可以看得出来。当代史上发生的事,往往还在继续,史家斟酌落笔,难免不有所忌讳。还有,一些在世的历史事件的当事人,他们的回忆会有更多的个人的、乃至感情的色彩,这些,对史家的史才、史识、史德都是考验。史家要有驾御庞杂史料的本领,在沙海中淘出真金,要对史事做出公允的评判,要敢于秉笔直书。同样作为当代人,要跳出当代,何其难!但无论如何,当代人写当代史,都给后代留下了不可取代的材料,抢救了后代无法复制的亲历情景,其功也大矣!

专心灵去感悟,用脚步去丈量
——她沿着毛主席的路重上井冈山

读马社香新著《前奏,毛泽东1965年重上井冈山》

一代伟人毛泽东,作为新中国的开国者和新中国发展建设道路的总规划者,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当我们大踏步迈向二十一世纪时,当我国已经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实体时,当我们成功举办中非合作论坛时,当更多的人在联合国讲台上倾听中国的声音时,我们是不是想到了毛泽东?毛泽东对我们的共和国都进行过怎样的思考?穿越北京立交桥上密如蛛网的车流,穿越上海东方明珠的高塔,穿越博敖漂亮海滨的暖风,我们又看到了毛泽东那巨人般的身影,又听到了他那中国必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激越的声音。毛泽东一生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吗?

1965年春天,那是一个不平常的时刻,毛泽东又一次登上了井冈山。井冈山,在毛泽东的革命生涯中具有象征意义。毛泽东第一次登上井冈山,是因为大革命的失败,他要推动中国革命的伟大转折,开创一条独特的中国革命的道路,建立红色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从这里,他走向瑞金,走向遵义,走向延安,他成功了。毛泽东第二次登上井冈山,象征着什么?显然,毛泽东认为他此时面对的困难并不亚于1927年,他认为新中国面临转折的关头,他要为新中国的建设开辟一条独特的道路。

毛泽东是诗人。他用诗人特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思考和决断,在看似“莺歌燕舞”的时候,“千里来寻故地”。

毛泽东在想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给我们准确的回答了。从历史的轨迹看,1965年春天毛泽东重上井冈山之后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就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重上井冈山与文化大革命之间肯定有某种联系,那么,是不是能在毛泽东重上井冈山的路途上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呢?这是历史留下的一道难题。

马社香出发了,她要履行一个史学家的责任,她要回答这个历史难题。她沿着毛主席的路上了井冈山。

井冈山已经物是人非。柏油路和汽车轮子可以轻松地把人送上山巅,可是这短短的一段路是多少人用鲜血摸索出来的;从山下到上顶不过用了几十分钟,可是这几十分钟却跨越了两个时代。历史的画面是复杂的,仿佛是叠加的蒙太奇,颠倒错乱,扑朔迷离。史学家就是要将无数历史碎片拼接成一个完整的画面。而提供各种历史片段的就是历史当事人的口述。马社香所要描写的是一个宏大的历史画面,这一工程是何等艰巨!

故事从1965年3月毛泽东下榻武汉梅岭入手,一上来就是“建国以来我党第一次将没有解决的高层政治分歧以中心文件形式公开化”,可谓开门见山。故事也并非单线的,作者的视野还包括莫斯科三月会议,美国轰炸北越,罗马尼亚共和国主席乔治乌·德治逝世。作者并没有像一般史书那样引经据典、罗列文献,而是用当事人的口述把种种故事串联起来。

1965年4月,毛泽东竟然在长沙第九所住了22天。毛泽东在这里病了,得了重感冒。有一次,毛泽东对外宾说:“中国的保健工作是学苏联的,我不能完全听保健医生的话。”他说的仅仅是治病吗?毛泽东身边的人看出了问题, 2005年7月18日杨清萍的口述说:

原来毛主席下榻九所临走前都要安排一次舞会,放松放松,也与地方更多的同志见见面,但1965年5月毛主席在九所的时间比较长,却没有举行任何舞会,也没有放一部电影。(第52页)

当然作者也抓住了这极为重要的细节,毛泽东的病在心里,他关怀的是天下之病。

现实场景与历史场景总是交织的。在上井冈山的路上,既谈农业恢复和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又谈他从小印象最深的事“官逼民反”。他以苍凉和深情回忆大革命的失败。毛泽东对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说:“你懂得了这些历史,就懂得了北戴河我为什么将包产到户看得那么严重。”

毛泽东忧心忡忡。作者引用2003年7月6日尹施英口述,说:

毛主席给茶陵同志最深的印象是,老人家的身体根本不像年过七十的老人,步履快捷轻松,面貌也年轻,脸上带着笑脸,那笑脸和在报纸上和在新闻记录片上的不同,说不出来,给人的印象有点忧虑。当时想,一个领袖要操心的国家大事太多了,烦心的事也有。这是我的直觉。(第78页)

毛泽东岂止是有点忧虑,他忧虑得简直是寝食难安!

1927年,毛泽东在去井冈山的路上,在三湾对部队进行了改编,三湾成为中国革命重要的分水岭,1965年5月22日下午,毛泽东在三湾没有提出下车,也没有提出照相留念。作者说:“所行自然胜过一切文字和图片。”“‘三湾改编’将秋收起义部队中对革命丧失信心的军官都撤了,给部队新的生命。抑或毛泽东认为,走社会主义道路也是一次重上井冈山,对社会主义丧失信心的‘当权派’也需要一次‘改编’了?!”

5月22日下午6时30分左右,毛泽东到达井冈山山巅之镇茨坪。就在当天,在北京,朱德主持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九次会议,决定取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衔制度。至少“从着装上,井冈山官兵一致的作风回来了。”“毛泽东被崇高的理想所激励,又为党内军内某些现象忧虑着。”(第207页)

谢觉哉是1959年3月初到井冈山的。作者引用2001年7月26日王卓超口述,说:

谢觉哉说:中国第一个在制度上打破“官国”传统的人是毛主席。井冈山的士兵委员会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共产党进城了,当官的特权跟着就来了。很多人感到这是天经地义。(第121页)

江西省委副书记刘俊秀用请教的语气说:“现在工厂不是有工会、农村有贫下中农协会,这和士兵委员会是不是差不多的组织?作者引用2001年7月2日孙玉衡口述说:

毛主席说:两者不一样,士兵委员会可以监督连长、营长、团长的,它有很大的权利。现在工厂的工会真的可以监督厂长书记吗?谁又来监督我们的市委书记、省委书记?谁来监督中心的领导,中心出修正主义怎么办?(177页)

5月23日毛泽东在井冈山上不平常地散步。毛泽东在想什么?

2001年7月27日王卓超口述,说:

主席侧头笑望着我们,说:鲁迅有句名言,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多了就成其为路。井冈山的道路就是这样,社会主义的道路也是这样。不过,走这条路比井冈山时期还要难。搞不好,就会走到邪路上去。苏联不就是这样吗?苏联修正主义集团已经失去人民的拥护,将来帝国主义一打压,搞不好甚至会亡党亡国。(第137页)

这一天,老人家散步的时间比平日要长得多。暮色四合,毛泽东一边走,一边注视着远方。

作者也在思考:

“中国社会主义道路就像眼前连绵起伏的井冈山呦,毛泽东执意寻觅的新径在哪里?”

她在专心灵感悟毛泽东。她在用脚步丈量井冈山的高度。三易寒暑,一千个日夜,上万里行程,近百人的访谈笔录。从重上井冈山到发动文化大革命,这期间毛泽东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动因是什么?我们对他真的理解了吗?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们看到了一个史学家踽踽而行的身影。治史难,治当代史尤难。马社香从研读明清史入手,转而深入当代史领域,多年以来,孜孜不倦,不断有大作问世。这部《前奏,毛泽东1965年重上井冈山》口述历史是作者的最新收获。它不仅为我们展现了一段不平凡的往事,也带领我们一道去探寻一代伟人毛泽东的心历。那一段激情岁月已成历史。但毛泽东的思考不是仍然值得我们思考吗?也许,有了这种历史的思考,我们迈向二十一世纪的脚步将更加坚实。

毛佩琦2006年11月15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