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政治部工作的细节描述(发动和组织群众)

摘自萧克《浴血罗霄》

红军顺利地渡过修水,在山地走了三、四天,到了一个纵横五六里的大田坝,田坝中有个大村镇,镇中有好些高大的房屋,其中有个特别高的,顶上耸着十字架。
按照老规矩,北进的罗霄纵队,不仅要执行打仗的任务,还要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开展土地革命。每天宿营后要调查土豪。这项工作由各宣传队兼任。陈廉率领的宣传队,对这项工作既熟悉又努力,每次都出色完成任务。这天,他们仅用一个多小时就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尔后,陈廉带了一个宣传员到政治部民运科。这时民运科已经来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宣传队员,有的是供给员,管理员。民运科长看到人到齐了,就以兼任没收委员会主任的名义开会。并叫第一组作调查报告。
陈廉把日记本子拿出来,大声说:“先说教堂,牧师是意大利人,名叫贝尔克。人们叫他贝尔克牧师。他到这里有十年了,来此之前,这里虽然建立教堂二三十年了,但信教的人不多。他来之后,常常接近人,讲他那套道理。看到读书人,就送一本福音书——不管你看不看。他为了教人信教,除了讲他那套耶稣救世主外,还吹捧蒋介石宋美龄,说他们是了不起的人,他们都信耶稣,大家为什么不信耶稣?他还能讲不少中国话,又办了一个福音学校,不收学费,这样好些穷苦的人就送孩子去上学,接受他那套宣传。最近六七年,放了好多高利贷,但自己不出面,都经过教友,可是老百姓都知道是他放的。利息起码三分,最高到七分,他有两匹马,几个奶羊,吃的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从外面买来。我看贝尔克不是简单的宣传宗教,政治上是同情蒋介石,经济上搞封建剥削的。”
民运科长有点激动,急切地说:“这样的牧师,过去我们调查过。也没收过不少天主堂、福音堂,他们到中国主要是搞文化侵略,但为宣传耶稣教义,有些人还做点好事。我听郭司令说,在满清科举时期,他们在中国办学校,不仅读孔夫子,还要学算术理科。过去中国出版的自然科学,有不少是传教士从国外翻译的。那时候他们对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不自觉地起了和他们原来目的的相反的作用。象贝尔克这样搞封建剥削,劝人拥护蒋介石的牧师不多!真坏透了,等下讨论如何处理。”
陈廉继续说:“贝尔克两天前听说我们到石霖,就骑马往南昌去了。现在只有两个中国教徒和三四个工人。”
陈廉接着报告了一个大土豪,名张全光,老百姓都叫他张百万,是县里第二个大财主。有水田六百五十亩,有五百五十亩出租,牛五头、马三匹,请了五六个长工,买了三个丫头,放了两万多块钱高利货,他有很大势力,不只老百姓怕他,就是县长到任,也要拜访他。县的事,要他同意才能办。他家里平常象个衙门,经常有四五个人跑腿,对老百姓,尤其租户债户,有一点不如意,就抓起来,轻的关牛栏猪栏,重的打屁股,罚款,有时候还要送到县衙门去。这一带的老百姓,怕得要死,也恨得要死。前年冬天,有个晚上,不知道什么人,在他后门上贴了一付黄纸写的挽联。上联是“早死一日天有眼”,下联是“迟留半载地无皮”,横批是“当大事”三个宇。对子还落了款,上款是“张全光先生千古”。下款是“江右余生敬挽”。门口外面不远,插了一块木灵牌,写了他的名字。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这付对子,气得直咬牙,马上撕了,同时叫长工把木灵牌烧掉,长工去拔灵牌,又发现灵牌背后有张黄纸,送给他看了一下,是他的姓名和生庚八字,他骂道:“哪个王八!我没有挖你的祖坟,你却来埋我的生庚八字!”但又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有地方出气,就指着长工的鼻子大骂起来:“你这个短命鬼!怎么这样的东西也拿给我看!”
长工说:“我没读过书。”
张全光更火了,“你没读过书,难道黄纸也认不得!”
张全光认为长工给他晦气,会招不祥之祸,立即赶出门,并请了十几个道士,做了七天道场,演了三天大戏,以辟邪消灾。
张全光家里除工人外,有二十一口,一个儿子在上海什么大学读书,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南昌读书,他父亲母亲,都七、八十岁了。早不管家了。他一家人都在昨天下午和今天早晨,跑到县城去了,现在看家的是管家。
还有一个土豪叫李福才……
接着是第二组报告。
“关于张百万的情形,要补充一点,就是他还在本街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杂货铺,资本他占一半,约一万元,我刚才走到他店时,铺面很漂亮,店员都在。其他情形,同第一组调查的完全一样,远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他——我们在昨天就知道他家里的大概情形了。”
民运科长收集完材料后,叫大家讨论一下,都认为天主堂和张百万李福才家,都要没收。并决定第一组到天主堂,二三两组到张百万家,第四组到李福才家。
大家正要走,第二组组长问民运科长:
“张百万在街上开的商店怎么办?”
“不能没收。”他肯定地说,“只没收他家里。凡地主兼商人,只能没收他封建剥削部分,不能没收他商业资本的部分,我们一路来都是这样。”
“我懂得你的意思,不过张全光和一般地主兼商人不同。他是一个凶恶的地主,是个恶霸。”
民运科长没马上回答,陈廉轻轻摇了两下头,说:“那也不行。”
“怎么不行!”第二组组长提高声音对着陈廉,“难道张全光是一般的地主兼商人?”
陈廉也不让步:
“我看是不行。张全光凶恶,可以把他的封建剥削部分统统没收,如果没收他的商业资本部分,是违反党在民主革命阶段的政策的。”
“政策也不能用到张全光这样的恶霸头上。”
“我也讲不出多少道理,总觉得这样不好。同时我们从这里路过,没有多少时间作宣传,所以更不能这样。”
到会的人,有赞成第二组组长的意见的,也有赞成陈廉的意见的,民运科长站起来说:
“我觉得把张全光的商店没收是不好的。这正象小陈说的,违背党在民主革命阶段的政策,我们现在干民主革命,主要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制度,地主兼商人,只能没收封建的部分。好些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办的。去年十月我们到萍乡,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政治部就讨论过这样的问题,黄主任的结论是不能没收。他还讲了个例子,一九三○年春,红四军由闽西进到赣东,有个支队没收了一家地主兼商人的资本部分,纵队党委立即给支队长支队政委停职一个月的处分。至于张全光,虽然有些不同于一般的地主兼商人,但他的商店。总是商业资本部分,同时他的商店是同别人合开的,我们从这里路过,没有时间把他那一部分财产清出来,也没有时间讲清道理,所以我不主张没收。等一会我向黄主任报告一下。”
会议结束不久,天主堂及张百万、李福才家的大门外,来了许多人,有没收委员会的,有供给人员,有宣传员,有衣履褴褛的贫民。小孩子突出两只大眼珠,向门内探望,但门口有卫兵,一般人不能进去。
首先进大门的人,是没收委员会的,他们进去后,只见屋内不是美丽的衣柜,大床,就是巨大的谷仓米桶。不是鸡,就是鸭。有些人好象不知从哪里下手。陈廉忽然想到渡修水前两天的夜行军和急行军来。渡修水后又是在山沟里行军宿营,三四天以来,不是少水就是缺菜。大家没有好好吃顿饭,这一天他虽然不担心没有米和肉吃,但却担心吃饭太慢,于是建议:
“先搬米粮鸡鸭,好早点煮饭。”
民运科长同意了。他几个箭步跑到大门口,叫道:
“供给员进来。”
“来了”
等在门口的人携箩带筐地进去,挑出一石一石的白米、腊肉、干菜来,随即又传出鸡鸭的鸣声,猪的叫声:
“宣传员都进来。”
“好!”门外的宣传员拥进来。
陈廉向他们说:
“把衣服和轻便的用具都搬到戏台上,准备分给老百姓。”陈廉又吩咐几个宣传员,号召老百姓开大会。随即跑到杀猪的地方,见到大块大块的肥肉堆在桌凳上,他问管理员:
“有猪肉分给老百姓吗?”
管理员指着那一大堆肥肉说:“有,多得是。”
“怎么没有精的?”
“精的,各个伙食单位要吃。”
“也不能只把肥的和皮分给老百姓!”
“我们人多,天天走路,也要多吃点精的。”
“我们当然可以多吃点精的,但老百姓也要分一点,不然,老百姓一定会说,我们不要的东西才给他们呢。如果我是老百姓,吃了也不领情!”
“哪里?”管理员还是不大同意地说,“老百姓一年吃不上几次,分到肥肉和皮,就是福气了。哪有不领情的。”
“伙计,你的话有点不对头,我们打土豪分肉给老百姓,不仅仅是为了要他们领情,更重要的是同情和体贴穷苦人,为了发动群众。我看这样不大好,如果科长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
管理员觉得陈廉的话有道理,同时他怕科长知道这件事,就同意他的意见,陈廉带了几个人扛了好多猪肉就去会场了。
会场是个戏台,台前小广场,老老小小,到了几百人,民运科长正在台上大声讲话。他走上去,同他说分给群众的猪肉都准备好了。民运科长很快结束讲话。陈廉接着说:“今天要分猪肉,凡是到会的,每家一人,站在戏台前面,等一会跟我走。其他的人,散会回家。”
会场中立即有三四十个人站在戏台前,陈廉带他们到屠案前,叫他们列队。这时管理员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他身旁还站着三团二连指导员张洪海,手里拿一把屠刀。
陈廉见到他的模样,问:“老张,你也来,你连里还没有猪肉?”
“我不是为我连分猪肉,我们连已经分到了,”他左手向街道左前方指了一下,“听管理员说,老表要来这里分猪肉,我来帮帮忙。”
“你帮得上吗?会用屠刀吗?”
“你看看罢!”
陈廉转向老表,开始召唤。老表很有次序,叫一个来一个。第一个来了,张洪海问他:
“你家里几口人?”
“老小五个。”
张洪海准备下刀,又同陈廉说:“这里大约有三百多斤肉,一口人能不能分一斤?”
陈廉眉头一皱,说:“可以,可以。”
张洪海高举屠刀,用劲一砍,又割两下,对老表说:
“拿去,不用过秤了。”
陈廉看到了张洪海的刀法,惊奇地对他说:
“你真有两下!”
“会一点而已。”
第二个老表第三个老表按次序来了,每来一人,张洪海先问家里有几口,然后下刀,都不过秤。老表欢欢喜喜地拿走,他们都相信红军手快刀利,不会少斤缺两。
因为不过秤,肉分得快,将近黄昏,老表都走了,陈廉和张洪海准备回队,他俩边走边聊:
“老张,我以前只知道你会打仗,会做支部工作,今天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你可以称得上是‘一刀屠’呀!”
“哪里!”张洪海有点不好意思,“什么‘一刀屠’?我只是估着下刀,多砍一点,反正是土豪的。”
“看你下刀有劲又准,你怎么会的?”
“小学毕业,就跟父亲种田。伯伯是屠户,他有时叫我帮忙,我看他下刀,他有时也让我动手,就慢慢学会,也有劲了。当兵以后,学刺杀,打手榴弹,劲更大了。”
“难怪,你还是家传呀!你把手艺和群众工作结台起来了。今天群众大会分猪肉,你不请自来,分外光彩。开始我还以为你要捣什幺鬼哩!”
两个人谈了几句就分手了,张洪海离驻地只二三十步,一提脚就到了。陈廉要走到街那头,有半里地,快到家,看到左侧铺店房顶后面高高竖起的十字架,就从小巷进去,走到天主堂门前,看到老表出出进进,他兴头又来了,大步进去。
不看则已,看了叫他一惊。玻璃门窗,好多煤气吊灯,通通打破了,能搬的东西搬走了,搬不动的也打破了。虽然快黄昏,还有不少人,更多的是儿童和小青年,从这间房到那间房,从楼上到楼下,翻东倒西,地下满是玻璃碎片,纸张图书,就是耶稣圣像,也被踏脏踩乱。
陈廉看到老表来打“洋土豪”,就说:
“老表,你们为什么不把东西搬回家——却把它砸破?”
老表看着陈廉,中等个子,脸庞稍圆,眼睛清亮,讲一口吉安话,既易懂,又和蔼。他们一拍即合,坦率地说:
“这里搬得动的东西,先来的人早搬走了,现在砸破的是搬不动的。”
“搬不动就搬不动,为什么砸破?”
“红军兄弟,你不知道,我们欠了洋人的钱。”
陈廉早就知道天主堂教主放高利贷,同情地说:
“难怪你们要出口气。”
“出口气是小事,我们还不起洋人的帐。”
“砸了他的玻璃,煤汽灯那些东西,就……”
“就是因为还不起。”老表放低声音说,“砸破他的房子和用具,他知道房子不能住,就不会回来了。他不回来,还他的球!”
“喏!这个道理。”陈廉又提醒一下,“传教士还是可能回来的。”
“回来也找不到我们。”
“我们不怕。”又有些老表说。“如果他真回来,在快到的时候,我们就起阵风。说红军游击队要来了,他就不敢回来了。”
“你们自己斟酌罢!”
陈廉身边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他忘记了疲劳,拉呱好久,有些人还在翻破烂,他本想从天主堂找些自己作宣传有用的工具,天黑了,屋里光线太暗,找不着,便回政治部了。
刚刚到家就开饭了。这一餐是猪肉鸡鸭一锅煮,大家“不亦乐乎!”
饭后,他作了第二天的行军宣传准备,就和衣睡在早已安排的门板上,只盖一床三层布夹被。
正睡得香,隐约昕到起火了的声音,他醒了,揭去被子,爬起来,许多人都起来了,走出门,向卫兵指的方向一看,正是天主堂起了火。他和几个人拿起水桶,有的从大水缸打水,有的到井边汲水,走到天主堂,看着许多老表在火光周围欢呼,陈廉大声向他们请求说:
“老表,救火!救火!”
老表被红军紧张的动作弄得一时茫然,以为得罪了红军,无从回答。他们有些人在黄昏时同陈廉谈过话,对他有一个好印象,现在在火光中更看得清楚,有两个老人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双膝跪下。陈廉仓皇去扶,连声说:
“老伯起来!起来!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他们起来了,带着哀求的口气,连声说:
“老总,救命!救命!”
这时还有许多来救火的红军,看到老表要求红军不要救火,也弄得不知所措,只好观望,陈廉诚恳地说:
“老表,有什么事,你们慢慢说吧。”
老汉还是紧张,要说也说不出,旁边一个青年接上来说:
“我们这里有好多穷苦人借了天主堂的钱,每月要付利钱。我们三餐稀饭。那里付得起。如果现在不平了它,洋人回来了,我们就会死。”
陈廉觉得烧房子是不好的,尤其在他们从这里经过,必然会给敌人以造谣的资料。陈廉读过苏维埃许多法令文件,知道烧房不对。但在群情激愤老表面前,也毫无办法。他们既不主张烧房子,也不能再叫救火,于是火越烧越大。
“管它!火是老百姓点的,我们勉强去救,反而不好。”一个红军战士说。
他们阴一个阳一个走了,火光依然熊熊,火舌上升,不断舐着天主堂顶上的十字架。

住在大土豪家里的战士们,从室内走到室外,从室外到室内。从这间房子走到那间房子,从这个门穿过那个门,看来看去,以满足生平少见的欲望。最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一座大楼房,楼下层中间是正厅,两旁是小偏房。正厅的中间,有高约一尺的木坛,坛上摆着一张约八尺长,四尺宽的大桌,桌的周围,摆着帐簿、惊堂木、朱笔、石砚、戒尺……大厅的右墙角上,挂了几付手铐。这一带老百姓,有许多在这房子里罚过跪,打过手板,打过屁股,也有些在两旁小房关过十天八天,他们称这楼房为阎罗殿。陈廉先一天曾来到这里,因为要去找迫切需要的东西,晃一下就走了。这时又来这里,他环视一下,走到右墙角,把手铐取下来,狠狠地向地下一掷,咬着牙说:
“他妈的!真是‘早死一日天有眼,迟留半载地无皮’!”
站在他旁边的何云生也说:
“这个土豪好恶,设了公堂。”
“他自已也明白,昨天就跑了。”
“可不可以挖窖?”
“有什么不可以!”陈廉毫不迟疑地说。
“好!”何云生欢呼了一声,同朱福德说,“咱们现在就动手。”
不一会儿,干部战士有的拿锄头,有的拿镢头,找不到锄头镢头的,就拿火钻,砍斧,他们分了许多小组,分配房区,挨次序挖窖、找夹墙。他们走一步用锄头在地下蹾一下,静听地下的回音。
陈廉看着大家挖得起劲,提醒大家特别注意走廊围墙,厕所旁,猪牛栏门口。
朱福德用锄头在走廊下慢慢地蹾,忽然说:
“这里的声音有点不对。”
同他一块的何云生也去蹾了几下说:
“是。”又蹾了一下,“挖吧。”
土一锄一锄地掘开,二三尺后,土更松了,他们虽不相信有窖,但不愿停手。
“这里土很松象埋了窖。”
又挖了好久,依然没有结果。
朱福德伸起腰,说:
“没有,看样子这里以前是埋过窖,后来起走了。”
“算了,算了!”大家都说。
又走到灰房门口,他们蹾了好些下,虽然没有什么征候,但却是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又挖起来,三四尺后,发现一块石头,有人失望地说:“没有,没有!”
陈廉听说有石头,说道:“慢点,看是什么石头。”
挖的人又把土铲开一些,说:
“好象是块石板。”
“蹾它两下。”石板上发出微弱的咚咚声。
“里面有东西。”好些人都说,“启开石板。”
石板启开了,底下是一层快要腐朽的木板,有人怀疑说:“没有窖,木板都朽了。”
陈廉说:“不一定,挖开再说。”
木板掘开了,露出一个一抱大的瓦瓮,陈廉和所有的人都欢呼道:
“挖到了!挖到了。”
揭开瓦盖,就看到一个纸包,纸包上写着“家谕”两字,取出纸包就见到银锭,银锭呈土黑色。陈廉和朱福德都叫起来:
“是个老窖。”
银锭很快取出来,堆得满地都是,他们数了一下,大小一百五十锭,但不知道有多少银两,有人估计二千,有人说三千,也有人说银子没有花边好,不好使用。陈廉去剥那个纸包,一层又一层,剥了三层,都没有字迹,他以为是个空纸包,但为好奇心所驱使,又剥了好些层,才看到最后一张纸上,写着:
字示尔辈子孙:为永立家业,吾将大小银锭一百五十,共三千二百两,藏诸正厅西侧三十步之灰房门口深窖内,此窖世世相传,非至不得已时,不得启用,尔辈子孙,须知吾创业之艰难,至嘱!至嘱!
国财手封
乾隆十三年元月
陈廉读毕,身旁有人在议论:“乾隆是个什么皇帝吧?”
“乾隆就是皇帝,有名的皇帝。从前用民钱的时候,还有他的民钱和铜板。”
“多少年了?”
“那就不知道了,看样子恐怕有百把年。”
陈廉在初中读书时,记下了满清入关后各朝皇帝的年代,默算一下,说:“一百八十六年。”
大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他们过去虽然也挖过很多窖,但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银子,七嘴八舌地说:“真是老土豪!老土豪!难怪叫张百万。”
何云生又去翻抽屉,找到几封信和一些照片。他从信件中取出像片来,大家都去看像片,陈廉和书记,只在像片上过一下眼,看信去了。
“祖父祖母大人膝前,”陈廉很感兴趣地高声朗诵,“敬禀者,咋阅报章,知修水上游及五梅山一带,匪势又炽,南昌西数十里之万寿宫,股匪独立师亦出没其间,孙等虽远寄异乡,深为大人虑。前曾函禀请立即离乡,到南昌或九江旅居,不识首途否……故乡实不可居,土匪如虎为害,必须暂避,以防万一……”
“他蚂的!”书记生气地说:“这个老土豪被他孙子叫走了。”
接着又看第二封信。
祖父祖母大人膝前,跪禀者,昨接请示,以家计缠身,未便离乡。夫今日之钦安,非承平时代之钦安,今日之家计,亦非承平时代之家计,生此乱世,无可奈何……宜识贼匪行踪不定,二老年逾七旬,如不及时离乡,临时亦难躲避。请火速东来,万勿迟疑。家中谷米细软,交父亲及叔父经理,叔父理家有法,尽可放心,否则,万一不测,孙等虽愿当不孝之罪,然亦不愿抱恨终身也。……
“呵呵!”陈廉叫了一声,“这个老土豪还养了个狡猾的孙子呢。”
书记说:“这个老土豪可能跑了?”
“不一定,从这信上来看,他是不大愿跑的。”
“大概跑了,他孙子总是写信要他走。”
“难说,如果他走了,为什么他们的信、相片和放大镜都没有收拾?”
“大概是跑得仓促罢。”
“很可能。”
谈笑之间,何云生忽然惊奇地叫道:
“你们听着吗?”
“什么?”
“我好象听见有人轻轻咳嗽。”
大家肃静起来,但又毫无动静。
“小鬼造谣。”
“我好象真听到了似的……”
书记把眉头一皱。
“莫非老土豪还藏在家里?”
“可能。”陈廉指着信件说,“从这封信来看,老土豪不愿离家。”
何云生气壮,说:“找一找吧。”
“对。”大家都说。
于是所有的人都动起来,楼上楼下,箱子里,米桶里,床脚下,尿桶边……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但什么也没有,只好回到原地谈天。
管理员端了一大盘糖果来,有些东西,好些人都没有见过。
“是没收天主堂的。”
“好!”他们一面伸手去拿果品,一面说,“这才真叫做‘发洋财’。”
管理员说:“今天这一窖,够我们一个纵队二十天的菜钱。”
“值这么多钱?”几个人都说。
“是。你们算算看,一块光洋七钱二,三千二百两值多少钱?”
他们都心算一番,陈廉算得最快,说:
“值四千四百多块。”
何云生有些惊奇地说:
“四千四百多块钱就够二十天?”
“够。”
“象这样大窖,如果再挖它十个八个,就够半年了。”
于是大家都欢笑起来,笑声刚停止,陈廉就说:
“哪里有这样的红手?”
朱福德接着说:
“你的手就红,你是小秀才加挖窖红手。”
“碰上运气,说不上红。”陈廉反驳说。
“你的手不红怎么常常找到窖?”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一出苏区,就想到队伍要吃饭,要发动群众。办法是多调查土豪,想法挖窖。这个道理,是去年九月打宁冈的时候,朱团长同我讲的。他说,南昌暴动失败以后,朱总司令带着他们,从广东的三河坝经福建到江西。那时队伍没有饭吃,有些高级官长很着急,说军队没有饷发就会饿死。当时敌情又比较严重,干部战十逃跑的很多,军队真象要垮的样子,大家都有点悲观。可是,朱总司令的见解却不同,他在大家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坚定地说:‘……我们是革命军,革命军是要实行土地革命的。怎样革法?就是打土豪。要没收土豪劣坤的土地,分给农民和革命军人。这样就使天下的老百姓个个有饭吃有衣穿。现在我们打了败仗,我们的革命委员会也垮了,没有政府发饷。会不会饿死?我说不会。你们或者会说,不发饷还有不饿死的道理,我说就是饿不死。没有米吗?就到土豪家里去挑谷,没有菜吗?就到土豪家里去杀猪……三天打他妈的一个县,五天打他妈的一个州,四海为家,普天之下的工人农民,都是我们的亲兄亲弟,同志们,你们想想发饷不发饷有什么关系……’朱总司令的话马上打动了大家的心,以后,他把这一支没有人发饷的军队,带到了湘南,和地方党一起发动了湘南暴动。后来这点队伍,上了井冈山,就是顶会打仗的二十八团。我从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才知道南昌暴动失败后,余下的一点队伍,是靠打土豪养活的。同时我自己在作宣传的时候,也有个经验,你仅甩嘴说共产党如何主张土地革命,要解放工人农民,过好日子,可他们爱听不听的。如再加上到某财主家挑谷,杀猪,捉鸡鸭,分衣服,老百姓的情绪就起来了,他就什么话也告诉你,有的小声说,有的公开说,真象他们的亲人一样。”
“难怪,你打土豪这样积极。”
正说着,突然有人叫起来:
“好象有人在轻轻咳嗽。”
云生抢先说:
“我又听到了。”
“有问题,有问题。”许多人都叫起来。
顷刻之间,整个房子翻遍了,虽然比以前翻得更细致,但依然找不到踪影。陈廉、何云生、朱福德他们虽然有丰富的打土豪的经验,也感觉棘手。但陈廉死也不放松,他认为好些人都听到有人在咳嗽,无论如何有问题,他左思右想,忽然向大家说:
“我看如果真有土豪,就会在这房子附近,因为我们是在这里听到咳嗽的声音。我看不必到处去搜,就集中力量搜附近的房子。”
何云生他们几个人,到附近堆积破烂家具衣物的房子。这房子四面装了板壁,前左右三面,显然没有夹墙。只有背面看不清楚,但板壁上贴了一张两尺见方的佛像,传说可以挡邪气,他们都知道这个习俗,谁也不理它,就转到了背面,背后却是牛圈,牛圈和堆破烂的房子,同一背墙,但牛圈的背墙却是砖的。他们更怀疑了,就回到原房,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件搬开,又重重地敲了几下板壁,什么也没有。云生气得眼睛冒火,就去撕佛像,撕了一半,看到佛像下镶着一块二尺见方的板,他更怀疑。
“这里为什么镶块大木板?”
旁边的人经他一指。也生了怀疑,于是用刺刀插入板缝中,用力向外一拨,木板启开了,云生用电筒照一下,里面是夹墙,坐着几个人,有张小桌,还有小凳和生活用品。他大声叫道:
“找到了,找到了!”
里面随即发出老年的颤抖声:
“呀……!我自己出来。”
于是人家都狂欢起来。
老土豪出来了,陈廉用狡笑的态度问他:
“老土豪,你可害苦了我们……”
出来的人是二老一少,老的是老张百万和他的大老婆,少的是他的小老婆。在红军快到的时候,别人向南昌逃跑,他自己和大老婆却坚持留在家里隐藏。他家里的人也觉得红军不过是过路,而且夹墙很好,过去兵荒马乱,也曾躲在里面,没有出过岔子,也就听他自己摆布了。
一阵狂欢后,逐渐平静起来,陈廉走到张百万的正厅,把狼藉在地下的朱笔拾起来,依然摆在桌上,他叫人把土豪带来审讯。土豪还没有带来之前,他先坐在堂上的太师椅上试一下,做个样子看看,书记在下面笑着说:
“小陈今天出洋相了。”
“我今天就是要出出洋相,用张百万审老百姓那套办法审他一下。”
“你会坐堂吗?”
“会。我看过衙门里审案子。”
“那就要象个样子才行。”
“当然,装龙象龙,装虎象虎。”
张百万由士兵押来了,陈廉突然严肃起来,惊堂木一响,叫道:
“跪下!”
张百万听到惊堂木响,抖了一下,服服贴贴地跪下。
“你是老张百万吗?”陈廉问。
“是”
“你家里的人呢?”
“上南昌去了。”
“你为什么不去?”
“老了,不愿出门了。”
“你的孙子孙女不是叫你到南昌去吗?”
“我在家里住了七八十年,不愿离家。”
“为什么?”
“外面哪里有家好,外面的金窝银窝,当不得家里的狗窝。”
“好吧。”陈廉笑起来,“好在你不愿出门。”
“唉!对老土豪小声叹息起来,“自作孽!”
“张百万,你是老财主,罚你一万元,马上交款。”
“天呀!”他长叹一声说,“把我的房屋田地通道算起来也不到两千块,怎么能出一万现钱?”
陈廉想到队伍很快要走,只求快点拿到钱,不愿和他慢慢讲价,就用开导的口气说:
“你如果午饭前拿出来,七千也可以,到了下午则一文也不能少。”
“天呀!”张百万又长叹一声,“我哪里拿得出钱来!”
“你叫张百万,还拿不出一万?”
“张百万是我高祖的名号,到我父亲手上,就穷下来了。”
“你现在也是张百万。”
“今天的张百万,比不得从前的张百万。从前的张百万,也只够吃。今天的张百万,稀饭也难了。”
“不管是今天的张百万,还是早年的张百万,一定要拿钱来。”
“唉呀!”张百万长叹一声,“割我的肉也拿不出来。”
“张百万,我们调查了,你拿得出来。”
“我只有一条老命。”
“张百万,你要识点时务,你快八十岁了,留那么多钱干什么。俗话说‘退财人安乐’,你明白吧?”
“我无财可退,现在只留下一付老骨头。”
“张百万,我知道你不是没有钱的,”陈廉指着他的房环视一下,“你自己看看,你的房子多高大,油漆得多好。”
“唉呀!这是余下的一点老祖业,除了这点以外,什么也没有。”
“难道真不拿吗?”
“我一个钱也拿不出,要就是一付老骨头。”
陈廉突然声色俱厉,右手抓起惊堂木,在桌上猛打一下,“啪”的一声,接着大声喝道:
“住口!”
又看了一下监视张百万的士兵说:
“捆起来!”
绳子到颈上,张百万慢慢举起左手,伸出两个指头,向陈廉说:
“少太爷,我只能拿出两块钱。”
陈廉又抓惊堂木在桌上猛打一下,厉声说:
“老土豪,你真不识好歹!”
张百万把手一捏,慢慢伸出食指说:
“十块好不好?”
“呸!”
张百万又五指张开,说:
“好!五十吧——这就割我的肉了。”
“胡说!”陈廉同战士同时骂道。战士还用手在他额角上挥了一下,故意威吓他,“要你的老狗命!”
“一百块好不好?——这一百块也要向邻舍借五十块才交得齐。”
“放屁”
他们互相讨价还价,土豪最后答应两千元,马上交付。红军为了很快出发,也不再要求了。
陈廉押着土豪去取款,老土豪的脸暗淡得象一块干燥的土块,眼睛无神地向下,扶着鸠杖,一步一挪地徐徐走动,口中发出微小的哼哼声,好象一条快要病死的老狗进屠场门似的。兵士们跟在后面。他走一步站一步的,进了一间堆柴禾的房子,进门的右前角,有个大瓦缸,他指着瓦缸说:
“搬开缸,你们挖罢!”
十几分钟后,发现一个坛子,老土豪看到坛子盖揭开了,伤心地说:
“这样多啊!”
陈廉问道:
“多少?”
“一千块。”
坛子搬出来了,五十块大洋一封,共二十封,刚刚一千。陈廉又同老土豪说:
“还差一千。”
老土豪说:
“刚才我从夹墙出来,身上的十五两金子,你们全拿走了。十五两金子,可值一千二百多块,你们该还我两百块。”
“放屁!”
陈廉叫人把老土豪带到没收委员会,建波把他释放。他们出门后向西面走,正从灰房经过,老土豪看到门口挖了一个大洞,干枯的老眼立即涌出一股泪潮来,伤心地顿足道:
“天呀!天呀!谁开了我的窖,我的窖——整整埋了七代的窖……”
老土豪乘势向前一跃,两条象朽木一样的腿,忽然发生了新的强力,越过窖口四周高达数尺的积土,跳下窖去,眼睛眯着,口鼻急促地喘气。发出若断若续的声音:
“我愿……死在窖里……!死在窖里……埋了七代的窖……七代……!”
声音由大而小,由急促而缓慢,微小的声音也停止了。

“快走快走,朱营长请客啦!”
几个战士簇拥着朱理容往十字街中心的“闻香来”酒店走,后边还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跟了进来。
酒店的老板见来了红军,忙笑脸迎出来:
“请进请进,这边坐,这边坐——”
他拱着手把朱理容等人让到屋子东南角一张圆桌前,桌北面左手靠墙是货架,陈列一些杂货,还有四五个封缸酒坛。货架前两步是柜台。柜台西边横两张餐桌。中间是店门与内房通道。圆桌的上座排列三个有靠背的木椅,左右和下座都是长条凳。这个不大的酒店中,只有圆桌显得体面一点。
老板在红军到来之前,风闻红军买卖公平,纪律好,不仅不躲避,而且还感到可能会有好生意。红军进来前,已经把桌椅收拾好了。他看到几个红军进酒店,头一个身材稍高而单瘦,眼睛不大而圆亮,肩上挎驳壳枪,腰上围满四五厘米一隔的黄皮子弹袋,令人一眼就看出是红军长官。他请他们坐,随面大声地喊:
“伙计,给红军备好的酒菜!”
朱理容走前面,跟他进来的人,任意入坐,什么上座下座,全不在意,还有几个虚位。
酒店的小伙计先端上来一壶茶,按照这地方的习俗,吃酒前要先喝一杯茶。朱理容摆摆手,说:“我们进的可是酒馆,不是茶馆啊!”
店老板随机应变,说:“好好好!到底是军人,痛快,把茶撤了,上酒上菜。”
老板刚要走,又被朱理容拉住:“你这里有什么好酒?有什么好菜,说给我听听!”
“酒是封缸老洒。菜有牛肉,猪杂碎,豆腐,玉兰片……”
“好,都给我来最好的!”
“对,都来最好的!我们朱营长不会亏你们。”
“好好好!来最好的!”老板答应着,忙活去了。几个“吃客”跟朱理容打起哈哈来:
“朱营长,今天咱们好好来几杯。”
“我要和营长见个高低!”
“算了,算了,你那臭水平还和营长见高低?”
“对,三杯酒下去,你就成一条死狗了!”
正说着,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朱理容一见,马上大声嚷叫起来,“老洪,老洪你服输不服?”
洪再畴是三营营长,参军前当过地主的小雇工,常以此自诩。政治处要他参加政治学习,他带理不理。平时好和朱理容开玩笑,又是朱理容的老乡,几天前,朱理容找他借钱,他问:
“什么时候还?”
朱理容说:“打了仗准能还你!不光能还,还能请大伙的客。”
“别吹牛,还不了怎么办?”
“我是这个!”朱理容用手做个龟状,“爬着走路。”
“好!”
“我要是能请大家的客,你怎么办?”
“我也学这个。”洪再畴也学个乌龟样子。
“好,一言为定。”
洪再畴听朱理容问他,忙说:“老朱,我服你啦,难怪他们说你有这个本事!”
“怎么着,爬一个?”朱理容伸出手又做乌龟状。
“服输了就不要爬了吧!”洪再畴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入席了。
战士们哄笑起来。非要洪再畴爬一下,朱理容格外高兴。他心里有一种满足感。说笑间,酒菜已端上桌来,人们就吃喝起来。这个要和朱营长干一杯,那个说朱营长下次可别忘了我。
喝过三杯之后,朱理容不喝了。他说:“老板,再上酒,今天要让弟兄们喝个痛快!”
老板答应着,又抱出一坛酒来。
在朱理容看来,请客也是一种乐趣,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打了胜仗,请大家吃一顿。钱吗,自然是打仗的时候追击搞来的。他有个气慨,敢于战斗之前答应请别人战后下馆子。此刻他美滋滋地看着别人喝酒吃菜,自己却慢悠悠地吸起烟来。
这时候他的桌上也有人来来去去,有些和朱理容比较熟悉的,向他打个招呼,又请入席,席已满了,有些酒足饭饱的人,看着有人来就自觉地离席,对朱理容说声谢谢,朱理容说:“谢什么,下回打仗跑快一点就行了。”
几个人一出门,咂咂嘴,说:“这回,咱们打了一个‘打士豪的土豪’!”
“对,打了个‘打土豪的土豪’!”
有人退席,又有人入席,这样川流不息。朱理容虽早已经吃饱,就是不走。他们从上午十一点钟,一直吃到日头偏西。洪再畴喊:“弟兄们,差不多了吧!朱营长还送给大家每人一盒烟!”
“是吗!营长不光请喝酒,还请抽烟!”
“营长,给我们什么好烟抽?”
朱理容又被洪再畴将了一军,他想报复一下,屏了气,圆眼一睁,有板有眼地说:
“抽烟,没问题。不过在座的有些是青年,青年不能抽烟,这是军队青年团的号召,我的烟不能给青年。”
大多数人都赞成,因为过了青年年龄的当然有烟;属于青年期的,多不抽烟。只有洪再畴不同意,因为他虽然是青年,有时偷着抽烟。朱理容叫老板拿烟来,抽烟的一人一包,只缺他的。
洪再畴左顾右盼,急得手足无所措,大家笑起来,一个排长说:
“今天洪营长想整人,反而整到自己头上了。”
洪再畴苦笑着,连哈大气,一个排长看他窘到无地自容,就为他解围,向朱理容说:
“给洪营长一包吗。”
“可以,但马上说四个字。”
“哪四个字?”
“我服输了。”
洪再畴无话可说,只好认输。
又是一阵笑声,笑声刚落,朱理容对老板说:“算帐吧!”
老板拿来算盘,三下五除二的啪啦几下,说:“三十四块二毛五,红军嘛,少收点,算个整数就行了。”
朱理容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入席,也不知道时价,老板箅多少就多少。他掏出腰包数钱,数来数去只有三十二块。他抬眼望望老板,说:“就这么多了!”
老板说:“这,这我要蚀本了。三十四块二毛五就够便宦的了。我还让你一着,不要零头了。”
朱理容两眼发红,嘴里喷着酒气,说:“我只有这么多钱,你看怎么办!”
“你们红军可不象白军,吃了不给钱,一拍屁股就走。”
“对呀,对呀。红军给钱,你收着就是了。”
朱理容说着,他的“吃客”都离席了。老板拉住他的衣袖,说:“钱不够哇,我是小本生意,亏不起……”
“不就是两块多钱吗?下次给你!”
“下次?下次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你,红军不能吃饭不给钱。”
“谁说红军吃饭不给钱?”朱理容大声嚷叫起来:“给了你这么多还嫌不够!”
“谁说红军不给钱?朱营长什么时候不给钱了?”
“你赚得还不够哇?你赚红军的钱,还没找你算帐呢!”
“对,”“吃客”附和,“把钱收回来!”
他们满以为这样一吵嚷,老板就不吭声了,谁知道瘦瘦的老板不吃这一套,他以前在锦江下游见过红军;他知道红军是很有纪律的。
“营长,你们红军的规矩我懂。借东西要还,买卖公平,更不要说喝酒了。要不,见见你们上司去!”
“找我们上司去?我看你那样子就是不法的资本家,做买卖的土豪!”
老板急了:“我是资本家?我是土豪?你打听打听,我这个‘闻香来’酒馆历来买卖公平!要是这样,只好找你们上司了!”
“哎,这位不法资本家要敲诈我们,大家说怎么办?”
“没收他的东西!”
朱理容酒意正浓,又有人怂恿,牛劲上来了,大声说:
“叫营没收小组来,把他货架上我们能用的东西没收了。”
一个兵指着另一桌的酒客叫道:
“营长,他就是没收小组副组长。”朱理容一看上正是营部副官。
他立即到朱理容面前,朱理容命令他行动。
副官知道政治部有过规定,军队集中行动,营级授权没收地主财产,要经过团没收委员会的批准。这时全忘了,就以没收委员会第一小组的名义,指使人们搬运货物,
老板和他的伙计“寡不敌众”,小伙计急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郭楚松和黎苏开完会从这里路过,听到酒店里面吵吵嚷嚷乱做一团,一问才知是朱理容他们在这里喝酒。还没进去,小伙计垂头丧气地说:“红军要没收我们的东西啦!”
郭楚松对黎苏说:“你问他是怎么回事。”黎苏很快出来,皱着眉头向郭楚松交谈几句,郭立即大步走进了酒馆。
朱理容和没收小组的人正在紧张地搬东西,忽然有人说:“营长,司令来了。”
朱理容这才看见满脸怒气的郭楚松已经站在他面前。
“司令……”
郭楚松没有理他,非常严肃地向他的部下下口令:
“立正!向后转——开步——走!”
郭楚松的口令,有一种魅力。口令在他口里喊出来,有一种推动力和号召力,个个都听口令行动。
这一伙军人走出了酒馆,又被郭楚松一个“立定”的口令,定在了大街上。
黎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郭楚松,郭楚松问:“欠老板的钱还了没有?”
“还没有。我身上没有钱。”
郭楚松摸摸衣袋,只摸出一块银元,到门口向着还在立正的酒徒说:
“你们都喝了酒,现在还差一块二毛五,能不能凑一下?”
“我们都给了酒钱。”
“给了酒钱为什么不走,还在这里起哄!”
营部副官开口了:
“我还有八毛,”他向前几步,从衣袋里掏出交给郭楚松。“还差四毛五呢?”
又一个人出来,说他有几毛钱,他把衣袋一掏,数了四毛五分钱,前进几步,双手交给郭楚松。
郭楚松喊了声解散的口令,叫他们走了。他又回到店里,把钱递给老板说:“你收下钱,数数。”
老板高兴地接过钱,连声说:“不用数!不用数!”
又连续表示感谢,说:“红军到底是不一样。”
回到宿营地,朱理容有点害怕了。他知道部队的纪律是严明的。郭楚松、杜崇惠他们是会追究的。他惴惴不安地等到熄灯,依旧没有消息。他想好了许多辩解的言辞,等待着他被叫去。
洪再畴又来找他,刚才发生那一幕时,洪再畴已经走了。他是听别人说了之后才来的。
“老朱,跟小老板捣什么乱呀?”
“他妈的,奸商奸商,无商不奸,那小子告我的恶状。”
“你还怕他告状,你和郭司令的关系又不是一般关系。”
“那也不行,他能容许我犯纪律?”
“我看没那么严重……顶多批几句……”
两人说着,抽起烟来。这回,却是洪再畴请客。
第二天一早,集合号音把直属队和第一团集合到村边的场里。朱理容看见郭楚松、杜崇惠一脸严肃地站在队前,自知事情不妙。
果然,团长向郭楚松报告以后,郭楚松说:“请杜政委宣布纵队的决定。”
杜祟惠清清嗓子,拉长音说了声:“同志们——”
队伍刷的一下立正了,他本应该请队伍稍息的,可他没有,手里拿张纸,念道:
“为严肃军纪,给违犯政策纪律的一团一营营长朱理容以停职处分。从即日起,到炊事班去挑一星期行军锅!由班长朱福德指挥。”
杜祟惠把领导上作这个决定的道理解释一下,主要是说现在共产党的革命任务是处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是消灭封建剥削,而不是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况且那个酒店老板,只请两个帮工,自己也参加劳动说他是资本家就是错误的,何况没收。

这个版块里的文章有点意思。。。。